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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拆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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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所赠药丸颇有成效,慕容旷所受内伤很快即趋痊愈。他回想当时在山洞中的情形,愈加肯定这位黄衫女子对自己并无恶意,反多有爱护之心。她竟然跟母亲的容貌几无二致,而且显然是父母故交,却怎么从未听双亲提起?这疑问在他心头不断盘旋,他恨不得即刻向父母问个明白。

几人见慕容旷的伤势渐愈,便启程折返。凌郁每晚修习《拂月玉姿》,理解愈深,疑难愈多,只盼再与凌云相见向她讨教。

一行人途经易州,在寒风凛冽的易水河畔驻足远眺,不由遥想起战国末年荆轲从此地启程赴秦行刺时,那一去不返的悲壮豪情。

这真是肃杀之地。凌郁的匕首在怀中蠢蠢欲动,似乎要撞破箫壁破茧而出。她将洞箫按在肋下,沉吟道:“假若当年荆轲行刺成功,世上就不会有始皇帝,自秦汉以来的世事便都会不同。或许今时今世不过是一种巧合与偶然哪”。

慕容旷接口说:“可再想想却也是必然。即便荆轲杀了一个秦王赢政,早晚还会有另外一个人冒出来,灭六国,统一天下。这不是荆轲一己之力能够改变的”。

“倘若荆轲启程前便能够预见结局,知道他必定会失败,他还会去吗?”龙益山问。

“若是一早知道了,怎么可能还去送死?”黎静眉抢先说。

“也不一定。也许明知道成功不了,还是会去。”徐晖沉吟道。

黎静眉不解地问道:“明知是死路一条,还去做什么?”

“荆轲是一名刺客,可那还不够。他要成为最了不起的刺客,天下独一无二的刺客,就要做天下绝无仅有的事情去成就。我想,他不是为着秦王去的,他是为着他自己。成也好,败也好,生也罢,死也罢,在他启程的那一刻便已无关紧要了。要紧的是,他获得了永远的荣耀,他成了古往今来谁也没法超越的刺客。”

几人被徐晖这番论调和气势镇住了,一时谁也说不上话来。凌郁忽想起他曾铁铮铮说要成就大事时的语气神情,便和此刻一模一样。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在内心里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压住她胸口,让人喘不上气来。

“为了荣耀去送死?划不来,划不来!要是我才不干呢!那么多好玩事儿还没做,我才不要去白白送死!”黎静眉摇头说道。几个人顿被她这一派天真烂漫给逗笑了,原本凝重的气氛便也随之烟消云散。

晌午进城吃饭时,凌郁伺机联络上风族兄弟,收到司徒峙要他们立即赶赴霸州与他会合的密令。凌郁心头一沉,当下只得推说家里生意有事,向慕容旷三人辞行。大家相处了这许多时日,骤然间说要分别,都觉得十分不舍,连对凌郁心存芥蒂的黎静眉也无端生出一股凄凉之感。

凌郁与人相处向来淡漠,此时心中竟也有许多惆怅,强笑着邀慕容旷他们日后到姑苏做客。慕容旷不愿徒增伤感,故意说笑道:“自然要去,到时候少不得让你俩做东。不过现下我第一要紧的就是把这湛卢给踏踏实实地护送回家,免得它再惹是非”。

徐晖把慕容旷单独拉到一旁,从怀里掏出《飘雪劲影》说:“慕容兄,这些日子多蒙你相助,《飘雪劲影》上所写的都已经印在我脑子里了。这东西我带在身边难免为人窥见,生出许多事端。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妥,便想把它托你保管,不知道你肯不肯”。

慕容旷接过画帛来说:“那我便把这手卷存在幽谷家中。你几时愿意,都可以来我家取走”。

几个年轻人互道珍重,各自别去。徐晖和凌郁快马加鞭赶到霸州,驰进市镇,在一家不甚起眼的当铺门口停下。店老板从屋里探了个头,瞥见凌郁,赶忙躬身迎出,把两人让进后院。徐晖这才发现,这家门脸寒酸的店铺后面竟别有洞天。能够在雕鹏山的势力范围内安插如此精巧的落脚点,司徒家族的缜密令人叹服。

两人穿过花园,远远望见司徒峙端坐于后堂主位上。凌郁一颗心顿时狂乱地跳起来,双腿沉重几乎迈不动步子。她不由得喃喃嗫嚅道:“阿晖……我怕……”

徐晖轻声耳语:“别怕,有我在”。

情势已不由人再踯躅,二人走到门口站定,一齐拜倒行礼。

司徒峙屏退左右,单刀直入便问:“听说秘籍遗失了,是怎么回事?”

凌郁不敢正视司徒峙双眼,垂首把雕鹏山上许青竹偷窃秘籍被杨沛仑设局围攻一事转述一遍,单略去了他们营救黎静眉以及司徒烈现身抢夺秘籍之事。

司徒峙眼睛定定注视着墙上一幅山水画,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司徒峙的不置可否最令人惶恐。徐晖和凌郁拿不准此番话里是否露了破绽,都屏住呼吸,手臂上毛孔张开,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依你们看,杨沛仑可已学了那秘籍上的武功?”过了良久,司徒峙突然开口问道。

徐晖刚想说一句“不曾学得”。话已含在嘴里,猛然他觉出不妥,硬生生改口道:“属下愚笨,不知那秘籍上所载是如何厉害的武功,委实瞧不出杨沛仑身上功夫有何特异之处”。

“郁儿你看呢?”

“义父恕罪,孩儿也瞧不出来。只知杨沛仑出手刚猛,力道十足,与从前相见时似乎并无不同。”

司徒峙淡淡一笑:“原也怪不得你们。你二人年纪尚轻,自然不曾见过这绝世武功。就连我也只领教过‘飘雪劲影’的厉害,‘拂月玉姿’却只远远见过几回而已。不过这套武功走的是飘逸一路,讲求以柔克刚,与老杨那种刚猛打法全然不同。他那种粗人,原也不配练这绝世武功”。

徐晖暗叹,险些着了族主的道儿,口中却道:“看来他与秘籍终究无缘,虽抢得一时,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卷秘籍掉进深潭之中”。

“雕鹏山的深潭当真竟有那般深冷邪门,秘籍掉进去便再也捞不上来了?”司徒峙狐疑地问道。

“是。杨沛仑派了三名最好的凫水高手下水寻找,都未能找到。其中一人还搭上了性命,淹死在深潭里面了。”

“杨沛仑费尽心机,好容易把秘籍弄到了手,却又保不住它,还平白惹得江湖上无数人红了眼!真是有意思呀!”司徒峙睨眼冷笑。徐晖和凌郁才悄悄松了口气,却听他又问:“你们在雕鹏山,可有遇到别的什么人?”

“……什么人?”凌郁唇齿一寒。

“我怎么听说,秘籍之事把圣天神魔教教主都给惊动了,好像还专门派了座下使者前去寻访。你们却没见着么?”司徒峙伸手理了理衣襟,有意无意地问。

凌郁身子打晃,整颗心不住战栗,司徒峙似已踏进了真相的边缘,只差一步便要揭开黑暗的蒙布,把她这个凶手推到白花花的光天化日之下接受刑罚。被发现前的刺探是对罪人最大的折磨,她几乎捱不住,直想匍匐在地,供认一切。

就在此时,徐晖接口道:“圣天神魔教也派人来了?我们倒没见着。这回雕鹏山可更热闹了”。

借着说话的当儿,徐晖飞快地扫一眼凌郁,见她双颊惨白,身子微微战栗,不由暗自捏了一把冷汗。幸而司徒峙并未留意这些。他目光划过徐晖和凌郁,投向院墙外天空青蓝一角,一声叹息含在喉咙里:“这么大的事,她可会亲自回来一趟呢……”

徐晖和凌郁听不懂族主所言何意,全身绷紧了等候发落。终于听得司徒峙说道:“你们连日赶路也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吧。等会儿子仰到了,还有一位贵客要你们认识”。

两人告退出来,到侧面厢房安置。徐晖给凌郁倒了一杯茶,压低声道:“你怎么啦?适才我真怕给他瞧出古怪来”。

凌郁端起茶杯抿了口水,茶碗擦着茶托铮铮颤抖。徐晖握住她手腕:“你不说我不说,他永远不会知道,谁都不会知道”。

凌郁失魂落魄地闷头坐着,怔怔不语。

这时候,脚步声由远及近,店老板在门外恭声说:“凌少爷,汤爷到了。主人请两位过去叙话”。

徐晖和凌郁开门出来,在廊下见到汤子仰和他手下几名威猛武士,相互施礼寒暄。徐晖看到高天也在其中,心头一喜,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高天乍见徐晖也颇为惊喜,但他眉头微锁,像是为了什么事情烦恼。

一入后堂,只见司徒峙旁边端坐着一位跟徐晖年纪相仿的青年。他身穿滚了金线的裘皮长袍,左手食指上戴着一枚圆润的蓝田玉戒,皮肤黝黑粗糙,但整个人神采奕奕,贵气之中透着精干,精干之中又流露出几分凶野强悍。他身后站着两名侍从,衣着也都颇为考究,腰间佩着明晃晃的短刀。徐晖和凌郁见了,都在心里揣测这青年是何许人,怎么摆这么大的架子,连司徒峙对他都似乎格外恭谨。

“郁儿、阿晖,快来拜见贵客颜公子!”

听司徒峙话口,这年轻人必定大有来历。凌郁和徐晖上前拜倒施礼,暗自都留上了心。

司徒峙向那位颜公子说道:“公子,这两个是我的得力属下。有他们在身边保驾护航,此行你尽可放心”。

颜公子微微点了点头:“如此有劳司徒先生了”。

徐晖和凌郁悄悄递了个眼色。这位颜公子一开口,他们便听出他不是汉人,虽然汉话讲得颇为流利,但语调的抑扬顿挫生硬刻板,一听便是后天学成。他们心中都存着疑惑,此人是谁?他究竟是何身份来历?为何司徒峙会对他如此恭敬?

晚上徐晖把高天拉到自己房里:“阿天,那个颜公子是什么人?”

高天压低声音说:“说不好,不过我琢磨着,他一准是女真人”。

“啊?你怎知道?”徐晖吃了一惊。

“这次我被派到北方,先是刺探雕鹏山动向。前些天接到指令,继续北上,中途与汤爷会合,上燕京接这个颜公子。你想,燕京是什么地方?那是金国的南都城,重兵把守,有身份地位的都是金国贵族。汤爷交代说颜公子是北方富商。可我看颜公子在那儿威风八面,出门前呼后拥,绝不是平常的商贾之人。我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他不但是金国人,兴许还是金国的皇亲国戚,要不然哪能有那么大的排场?”

自打在临安看了司徒峙给韦太后的密函,徐晖便已知悉司徒家族一直暗中与女真人往来、从中牟利之事。听了这番话,再回想颜公子的形容举止,他更觉高天的推测很有几分道理。倘若不是一位身份特殊、与司徒家族利益攸关的人物,司徒峙何至于如此礼重一个年轻后生?但若这颜公子真是金国贵族,那他们此行岂不就成了敌国的跟班走狗?

徐晖心里翻腾着这些事,也不便告诉高天,见高天沉着一张脸,便转口说:“怎么了你?还在与骆英怄气?”

高天摇摇头:“怎么会?这些天我早想明白了,她不喜欢我,总不能强求。她心里头肯定有许多的苦。我只要好好做她一个朋友,护在她左右。若她许,就帮她分担些个。如此便好”。

徐晖心想,高天果然有一份天高地阔的胸怀,只盼有朝一日骆英或能感知。他拍拍高天肩膀:“既然想明白了,干吗还黑着脸?”

“不是为了这个。”

“那为了什么?”

“我可不愿意给金狗当奴才!他们跑到中原,杀了咱们的人,抢了咱们的地,好好一个开封府,皇帝老儿都给掳走了!好好一座洛阳城,凭什么给人家吆五喝六!若我再低眉顺眼地给他们当马骑,那我成什么了?”

徐晖截住高天话头:“小声点儿,别给旁人听见了!现如今咱们身不由己,主人想干什么,咱们能不跟着么?”

高天横了徐晖一眼:“你忘了吗?咱们投奔司徒家族,是要做一番光明正大、让人高兴的大事,可不是要被人牵着鼻子走,没有自个儿主心骨!那样跟当杀手还有什么分别?”

徐晖沉默了。他承认高天说得对,可这世上的事情往往不能够两全,想要出人头地、有所成就,便难得随着自己的性子,更难得欢欣鼓舞,畅快淋漓。他听出高天话里含着责备,忽然觉得自己和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之间,隐隐绰绰出现了一道裂缝,就像雕鹏山上那深潭冰面上的裂缝,并不宽,只窄窄一条,然而稍加用力,便会呼啦一下撕裂开来,现出其下望不到底的深渊。

高天走后,徐晖心里堵得慌,便到院子里透气。干冷的风不住往他脖颈里灌,冻住他的胸膛。不多时见凌郁的修长身影从正堂穿过来,走到他近前来:“这么冷的天,做什么一个人站在外头?”

“你去你义父那儿了?那个颜公子……主人说什么了?”

“义父只说颜公子身份尊贵,此番要去江南,让我们一路严加保护,千万不能出差错。”

身份尊贵,严加保护。徐晖痛苦地深吸口气。他多希望能得到一个不同的答案,然而凌郁的话再一次夯实了他和高天心头的揣测。

“他是女真人!”徐晖狠狠地低声说。

“这我猜到了,十有八九他还是金国朝廷派来的。”

“你义父做什么非要跟女真人掺和到一块儿!”他不禁怨怪。

“司徒家族愿意跟谁来往便跟谁来往,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凌郁的目光漠然而空洞。徐晖隐隐感到,他们之间竟仿佛也隔开了一道窄缝,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相互望见。

徐晖生长于中原,自小见多了女真人耀武扬威、烧杀掳掠,心中的反感憎恶异常真切。而凌郁是江南水乡间长起来的孩子,她熟悉的生活是朝廷带着民间的一片歌舞升平,是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富贵华丽。外族的攻城略地于她更像是史书里的一段记载,汉人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抵抗亦不过是茶肆里听来的一段闲谈。虽然明知这个自白山黑水之间而来的野蛮民族是仇敌,但她没有切肤之痛,便也没有徐晖那般深切的痛苦与矛盾。在司徒家族灌输的教育里,这原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属于汉人的土地被女真人夺了去,与其斥责抢夺者的贪婪与凶狠,不如责怪自己人的软弱可欺。

凌郁和许许多多像她一样的年轻人,勉强生吞活剥着他们没有经历过的历史。颜公子究竟何人只是一片小小的阴云,从她心上轻轻拂过。所谓民族仇恨带来的震动,其实尚不及苦苦揣测为何颜公子的身份来历义父对她只字不提,司徒家族与金人暗中往来一事也避讳莫深,把她当成外人一样瞒着,反倒是汤子仰成了知根知底的心腹。

幼时的家庭变故为凌郁打造了一副漠不关心的外衣,皮子是寒冰,里子却布满毒刺,深深扎入她灵魂。这颗敏感的心需要强大无遮拦的深情厚爱去温暖。她近乎偏执地想赢得司徒峙最纯粹彻底的父爱,然而如今,他竟然把自己当作是外人一样地防着不信任,这让凌郁感到分外伤心。

在霸州这一夜,大家都不好过,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翌日清早,司徒家族一行便启程南下了。为避人耳目,司徒峙、颜公子及其贴身侍从都乘马车,司徒家的武士们也一改威风凛凛的招摇,收敛锋芒,素面朝天,扮作寻常人家的扈从。徐晖和凌郁得了指示,策马于颜公子车舆两侧,严防任何外人接近。徐晖虽不情愿,却也不敢有丝毫懈怠。他偶尔回头望望高天,见他垂头丧气地跟在队伍末尾,毫不掩饰内心的不快。徐晖唯恐司徒峙察觉,心上不免担心,然而却又有些羡慕。

几日下来,一行人没有碰上任何可疑的人和事。渡过黄河,深入中原,雕鹏山的势力在这一带已然大为削弱。司徒家族的侍从们暗暗松下一口气。他们不必像在河北时那般紧绷神经,紧扣武器,眼睛立时便被身边的景物吸住了。

汴京路日积月累下来的古都气派冲走了北国的荒凉贫瘠,连年战乱的深痛巨创都掩不住这片中原大地的富贵气象,满目疮痍也遮不住其骨子里的阔达蓬勃。大城市里布满了宽阔齐整的街道、人声鼎沸的茶坊酒肆和街市。来往人流,或骑高头大马,或乘青衣小轿,个个衣着光鲜,神色威仪,既不似北方贵族那般豪迈粗犷,也不是江南名士的流丽风致,而是数代名都孕育出来的雍容华贵,以及这皇家雍容落到民间糅合成的平实庄重。

徐晖和高天踏上熟悉的乡土,都从心底猛地涌上一股热浪。他们蓦然发觉,江南再富庶妙曼,毕竟也只是华美的异乡,这片中原大地才是造就了他们此身此心的故乡,是让他们最舒畅惬意不能割舍的地方。那寒冷是他们习惯了的温度,那官话是他们熟稔的乡音,那风是属于他们的风,地是他们踩惯了的地,连那市井喧嚣也是他们所喜欢的人世繁华。两个年轻人心上模模糊糊升起一个念头,他们是谁,他们将成为谁,原来自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已深深打上了故乡的烙印。

北国苦寒之地长大的颜公子也被中原风物勾了魂魄去。他还记得初见那幅著名的《清明上河图》时,上面所描绘汴京的热闹可亲一下子扎进了他的眼窝子里,那股钻心的刺痛与贪恋。如今他终于亲身来到这比画中更生动鲜艳的旧都京城,还在街头见到了画上所没有的女真骑士。他暗暗下足了决心,这片辽阔的中原大地,连带着那诗情画意的江南,统统都要归属于他。

沿途司徒峙对食宿的管理极其严缜,只住司徒家族的落脚点,不然宁肯露宿城外亦不投店;只在可靠的地方用膳,不然便派人买来食物。然而憋屈了这许多时日,任谁都抵御不住这凡尘俗世的热闹诱惑了。颜公子指名要在开封最好的酒楼用膳,司徒峙料想也无大碍,便遣汤子仰先去马行街上的丰乐楼仔细布置了一番,再陪颜公子款步登上二楼包厢,享用一顿开封府的豪华午宴。

颜公子脸上透出团团兴奋,倚着围栏不住向楼下张望,又饶有兴致听那店家报唱菜名。司徒峙请颜公子上坐,自己携凌郁和汤子仰在下首陪同。颜公子对开封颇感兴趣,不住询问这中原风物。司徒峙遂叫徐晖进来:“阿晖,你不是河南府洛阳人吗?这中原的掌故你说来与颜公子听听”。

徐晖心中多么不情愿,却也只得强撑着笑脸说些典故逸闻。颜公子和司徒峙等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一顿饭便吃得有声有色。徐晖讲说开封意为开拓封疆,居天下之中,早在战国时已是魏国都城,从古至今天下纷争时必为四战之地,平定安和时则为五方会聚之所。听到此处,颜公子深琥珀色的双眼登时亮了,扬声赞道:“好名字!好地方!”

颜公子显然是好酒之人,持小杯嫌不过瘾,呼来小二换成海碗,咕咚咚一饮而尽,面不改色,透着北方汉子的豪气。司徒峙笑道:“颜公子,你喝的这杜康美酒可是中原佳酿,早在两千年前便已十分得名了。三国时的霸主曹操还曾在诗里赞美这酒哪!”

“曹操我知道,他可是个乱世里的英雄人物!我最欣赏他说过的一句话,‘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了不起,深合我意!”颜公子昂起头说。

汤子仰察言观色,举杯附和道:“颜公子的气魄与胆识只有比曹公当年更胜一筹哇!”

徐晖和凌郁听得云里雾里,都想,曹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比他更胜一筹,那岂非要自己当皇帝了?

这话徐晖他们听不明白,却着实说到了颜公子的心坎里。他哈哈一笑:“那我可就当仁不让了!司徒先生适才说曹操赞美这杜康美酒,是怎么说的来着?”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曹操这首《短歌行》本就写得大气磅礴,从司徒峙口中慨然诵出,更有一股苍凉雄壮之气。

颜公子道:“燕京的酒太辛烈,打猎时喝上一大口倒还好,摆在宴席上就显得粗劣了。还是这中原的酒好,有一股甘美的回味。凑在一桌就喝得热热闹闹,一个人喝还能够解忧解烦!”

汤子仰凑笑道:“海陵王年轻有为,哪儿还有什么愁烦需得独个儿喝闷酒哇?”

颜公子笑着摆手道:“你可不知我的烦心事呀!每日多少大小事务都得由我亲自打理才罢!”

“颜公子打理各地商铺,十分操劳。出门在外,更要多用些酒菜,仔细调理身体啊。”司徒峙夹起一筷糖醋熘鱼,轻轻放进颜公子碗中,眼角却刀锋一样扫过汤子仰。

汤子仰猛然惊觉自己适才失言,脸一下子红到了脖根。颜公子却没听出来这话根里含着的提醒与警示,又喝一碗酒道:“是呀,中原酒菜胜过我们那儿十倍百倍,正是要多用些”。

汤子仰那一声海陵王随口而出,旋即淹没在丰乐楼的嘈杂与喧嚣之间,但落进徐晖和凌郁二人耳中,却有如划过黑夜的一道闪电。他们同时都想起司徒峙给韦太后密函里提到的那位“大金完颜氏海陵王亮”,心里霎时豁然一亮。这位神秘的颜公子,让司徒峙都毕恭毕敬的颜公子,原来根本不姓颜,而是复姓完颜。他也并非什么北方富商,而是金国皇帝的五弟、声名显赫的海陵王完颜亮。

明白了这个关键,适才饭桌上那番暗藏玄机的对话便也即刻想通。完颜亮是将自己比作了平定乱局、把有国家实权的魏王曹操。而汤子仰似乎是在恭维完颜亮有能力完成曹操没敢做的事情,有朝一日取帝位而代之。

汤子仰无意中泄露的秘密被司徒峙不动声色地盖了过去,徐晖和凌郁佯装一无所觉,默默陪着吃完了这一餐,又即启程南下。好容易熬到晚上安寝时分,他们避开众人,才把这件事从心窝里掏出来。

徐晖马上想到的就是完颜亮此行目的,千里迢迢,亲赴江南,必如密函中所说,是要去会韦太后。这个会晤定由司徒峙陪同,说不准还要他和凌郁护卫,而这正是最使他担忧的一桩心事。

“到时候,韦太后再向我追要《洛神手卷》,恐怕是躲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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