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说客左右为难,现端倪心性难测(1)(1/2)
四周陈设皆无,冷气逼人,想来是没生炭盆,洋炉子的煤炭都撤走了,就连书桌上也只剩一壶一杯,若不是还有大件的家具在,说家徒四壁也不为过。薛希来倒还神态自若,指了指身旁的绣墩让蕴华坐。又怕屋内阴暗难以适应,起身将帐帘全都打开。
在蕴华心中,允文允武的薛希来历来是坦荡磊落顶天立地的存在,如岸边巨石,任凭惊涛骇浪岿然不动。就是十多天前,他西装革履前去听戏时,也还是风姿卓越、儒雅翩翩。哪想到只隔了短短十几天不见,便被囿于方寸之间,与清寒相伴,岂非鲲鹏搁浅、苍龙折角!她纵然来时已准备了千百样说词,见现今模样,心潮翻滚,字字句句如鲠在喉,一时间也说不出来。
还是薛希来先问她:“你这么早过来,吃早饭了吗?”
蕴华稳住语气,“我吃过了。大哥呢?”
薛希来不答。往日里,他最会照顾她们两姐妹,蕴华到他屋里,他会亲自倒茶给她,现在却一动不动。蕴华马上想到了,姑父说一天只让大哥吃两顿饭,佣人们不敢擅专,果真就只给送两顿饭,屋里没有炭盆,茶壶里的水定是冷的,是以大哥也不叫她喝。
蕴华知道姑父的用意,真要从军,轻则伤残重则丧命,比一日两餐冷汤冷水惨千百倍,这是变相地让大哥哥知难而退。当父亲的苦心,旁人难以置喙,只是说两餐就真的两餐么?这院中的仆佣们真是心实! 一时间埋怨起仆人们不知周全变通,倒把有心起头说的那句“我刚才看姑姑瘦了”忘了,语塞起来,只是望着薛希来苦笑。
薛希来何尝不知道她所为何来,只是她一个小女孩子能劝什么,无非是想稳住自己而已,也许只等过了年父母就会有所动作。这也好,且过个好年吧。就又问:“学校快放假了吧?”
“只等考试了,说是腊月二十放假。”
“放了假你们姐妹要去哪儿玩呢?”
“听说热河灾民救济会在北海公园举行游艺大会,游艺节目都是以前妙峰山技艺性的香会表演,什么五虎棍、少林棍、挎鼓、耍叉开路、脚踏车、太狮少狮,很是热闹,从腊月二十四就开始。”
薛希来一笑,“一听就知道是你喜欢的。”
蕴华话锋一转,“也不知道能不能去。现如今我每天都得去上房看妈妈理事,再有空暇就跟着爸爸。这不是年关将至,各处都要核账,爸爸说天津的工厂太远、矿山和银行有姑父看着呢,也就算了,城里的药铺和咱们家修建的荣养堂年底关账,要我在一旁跟着看呢。”
“你身体可吃得消?这些事,是非你所愿?”
蕴华抿起嘴,“累我倒是不怕的。而这世上的事,本不能以愿字论之,责任在此,舍我其谁?”她说这话时,笑容嫣然,梨窝浅浅,语气之坚定令人怦然动容。不等薛希来答话,接着又说:“好在爸爸说了,上元节让我们去朝阳门外的东岳庙和白云观看灯去。东岳庙在灯节的时候,正门内几层殿堂的门墙上挂满纱灯,个个三尺宽、六尺高,上面细笔彩绘全篇《阴骘文》劝世图说,我们去年看过一回,婉华至今念念不忘呢。大哥看过么?”
薛希来不答,蕴华一边抬头一边再问:“东岳庙的灯会,大哥。。。”抬眼间见薛希来深深地望着自己,目光深邃杳然,蕴华收住了话,心中把刚才说过的往上撸了一遍,想来是“舍我其谁”几字让其与有同焉,想他眼下的困局,幽幽然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其实要论蕴华的本心,劝薛希来不要南下从军,听从父母安排渡洋留学,这样一来他面对国事蹭蹬,壮怀难酬,难免抱憾余生。那样的话蕴华劝不出来。可明里暗里支持他,那无异于助他送死,与长辈们的苦心相悖,蕴华更做不出来。左右为难,说什么都是勉强。她往外看了看,房门禁闭,房子进深长,想来他们在外边也不知道,将来长辈们问起,她只说和大哥哥聊天了,天南海北的说话,也算交代了。索性说:“大哥,我就这么陪你坐会儿吧。”
薛希来心知这是不再相劝的意思。可叹她这么小,竟能深明大义,不由得感激地说了句谢谢。伸手蘸了蘸冷茶,在桌子上写起字来。
蕴华看他写得认真投入,想去给他找件厚衣服。拉开衣柜门一看,里面大毛、小毛衣服全被收走,只剩下几件青灰色长袍。想不到为了防他逃走,连件厚衣裳都不给他留。心下喟然,只得空手回去,见薛希来写下几行字,水迹未干,还能辨认。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
这像是满江红的格律,只是不知谁人而作?薛希来像是读懂蕴华的心思,给她解释道:“这是抗金名将岳飞岳鹏举作的满江红,较同调的‘怒发冲冠’之时代要早,成于岳鹏举收复襄阳六州驻节湖北武昌时。”
蕴华细细体会,应该描写的是北方金人占领区铁蹄遍布,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中的惨痛景象。岳鹏举的词,蕴华学过《小重山》和《满江红》(怒发冲冠),这一首《满江红》是第一次听说,难怪词间明快豪放,确属岳飞一贯的风格。但看薛希来的字迹狂草匆匆,是否是一种凄怆情怀,沈郁低徊不能自言?她心思翻滚,不禁脱口而出: “知音少,断弦有谁听?大哥,我不求当你的知己,虽知死有泰山鸿飞之分,可以一想到你若有什么。。。。。。”嗓子里像着了火,疼得说不来。
薛希来看她螓首低垂,侧颜哀哀,不禁握住她的手。细细的手指,冰冷微颤,让他怜惜更甚,截住她的话,“你小小年纪能说这些,已经很难得了。”他轻轻一叹,“罢了,不说了。你替我把我母亲请过来一趟,再告诉外边的人,我饿了,弄些吃的来。”
蕴华愣了下,“哦,哦,大哥你稍等。”跑出门去,薛桥和薛亭还坚守在那儿,姑父的得力心腹,可不敢使唤他俩,蕴华大声唤“夏菊,夏菊”,没人应,不禁蹙眉,正巧一个洒扫的老妈子路过,遂让其赶紧请太太。
老婆子来请的时候,薛云来正陪着穆青梵说话。家里这几天一团乌云,老太太和二婶几次冷嘲热讽,好在这些年口水仗他也听得不少,免疫了。只是父母亲为了大哥的事情日夜悬心,薛云来也没心思上学,索性请了假呆在家里。往日里他最会哄母亲,从大栅栏新进的衣裳、首饰、太太们流行的装扮、到广和楼、中和戏院最新的戏曲节目、琉璃厂来薰阁书店最新的善本孤本、西单商场卖的黑胶唱片,雅的俗的,他都能陪着母亲聊上一来那个句。可近日母亲心烦意乱,他一方面理解大哥的志向壮怀,另一面也能体会父母的爱子情怀,左右为难,也不敢多说话,只是看母亲明显消瘦,劝她多进一碗红枣山药薏仁粥。
“这粥能美容养颜,健脾养胃,您天天吃一碗,保管永远三十岁。”
穆青梵嗔他,“这孩子!”看小儿子能承欢膝下,想到大儿子,转眼又叹气,“你大哥跟你,就是我全部的身家性命,只要你们俩好好的,我三十也好,六十也罢,也就无所谓了。”
薛云来正要再劝,大哥院中的老妈子由蔡妈领进来,将话一禀告,穆青梵不禁喜出望外,“走,看你大哥去。”拉着小儿子的手往外走两步,又停下往里说:”去厨房说一声,弄些大少爷往日爱吃的。再去告诉老爷一声。”
蔡妈会意,也笑道:“太太放心,我知道的。”
“那也用不着这般风风火火呀。”薛云来说,往屋里招手,“手炉,还有长坎肩,” 秀珍从后面赶上来将手炉揣进穆青梵怀里,“太太仔细冻着。”
“没事啦。 ”穆青梵挥手,一路上仿佛胸口巨石落地,说不出的轻松,甚至想到等机会合适再问问大儿子对梅小姐有什么印象,如果真能一起去美国,那就功德圆满了。
薛云来看在眼里,嘴角一翘,“妈,大哥只是要吃饭,您这样儿,至于吗?”
“你大哥是说软化的人吗?我这十几天日日苦口婆心地劝,他一字未吭。现在呼不拉地要吃的,不是找台阶下的意思是什么?”穆青梵长舒一气,眼角的皱纹瞬间似乎也抹平了,“还是你蕴华妹妹能干,我和你父亲这些天,劝的劝,骂的骂,红脸白脸都扮上了,也不看你大哥松口。也不知道这小丫头说了些什么,喏,一会儿的功夫,你大哥口风都变了。你舅舅舅妈有福气,得了这一对双胞胎,不知让人省多少心!我要是有那样的好姑娘,一个也知足,拿你们兄弟去换也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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