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夜色（上）（2/2）

她轻轻揉了揉我的发，我嗅到木樨醉人的冷香。

“哪像我家夜儿啊，见了人也不知道唤，就会躲在我们身后，红着脸朝人家笑一笑，害羞得很。”

“夜儿是谁？”

“唔，你还未曾见过他。”她笑意缱绻，“是我的儿子，与你年纪相仿，大约长你九个月。”

“哦。”

“你若得空可去姑姑家里做客，想来你们二人应是合得来的。”

她无奈道：“不过他爹是个闲不住的，三天两头带他出去瞎逛，你来的话却不一定能见到他。”

“那姑姑你呢？不和他们出去么？”

“你姑姑我呀，早年热闹瞧得多了，现下倒喜清静些，”她笑意不减，“他们俩不在，我自个儿在家养养花喂喂鱼什么的也挺好。你若来了，姑姑陪你，好不好？”

“好。”

去姑姑家做客这个念头最终也没能付诸实践，先前是母妃以课业为重为由不允，现下却是再也去不成了。

我喜欢这个姑姑，不是因着她的容貌，母妃姿色不输于她，我却没有那般喜欢母妃。

她待我温和令我心暖，母妃性子却冷淡，待我更是严苛，只是在君父和姑姑面前才会流露浅浅的笑意。

君父忙于朝政，同我相处时日甚少。旁人因我模样阴柔，暗暗讥笑于我，碍于我的身份不敢明言，但背地里的唇枪舌剑我也没少挨。

我姊妹众多却无甚兄弟，听闻原先有个兄长唤作谷梁宸的，却在他六岁的时候夭折。

自此我便成了君父唯一的公子，顺理成章做了世子，被寄予厚望，重任在肩。

姑姑离世后，我感觉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光芒也消失了。

大约是出于同病相怜的心态，我不自觉又走近几步。

筝音戛然而止，白衣的少年整整衣衫缓缓起身，遥遥将我望着。

我有些做贼心虚般的窘迫，只得厚着脸皮向他走去。

乌发映衬白衣，清贵高雅、不染纤尘。黛画修眉，幽深眼眸如子时夜色，失了血气的薄唇轻抿，如未绽的寒樱。

他似是精神不济一般，微锁的眉目间略显疲惫。原本俊秀的面容覆着薄薄的一层冰霜，色彩寡淡，无甚生气，如单以清水浸墨绘就的疏浅山水。

却见他面色平静，竟不似我先前推测的那般，只是携了几分淡漠与凉薄。

未及我开口，他淡淡道：“惊鸿公主？”声线有些低哑，尾音略微上扬，是询问的语气。

我愣了一愣，讷讷道：“那是胞姊，我叫谷梁寂。”

他颔首，“原是世子。”

“嗯。”

我与谷梁泠一母同胞，容貌九分相似，旁人只得以衣着和气质将我二人分辨。

这副皮相，放在女儿家身上大约担得起“惊鸿”二字，然而放在我这堂堂男儿身上就有些不知所谓了……

母妃曾说，那一分不似便是我双眼眼尾的乌痣，说我命途坎坷，将来不是顺天命悲惨死去，便是承天降之大任，袭前朝大统，终结这乱世。

外祖父曾担任前朝国师，家族中流传着占卜的秘术，我却不信天命，对神鬼之事更是不屑，因而并不以为然。

面前的他重新坐下，续弹方才因我唐突而中断的曲子。他既未赶我，我也就恬不知耻地留了下来，凝神倾听。

一曲毕，他收了筝，站起身同我道：“时辰不早了，世子是预备在在下处用午膳么？”

语气仍是淡淡，一副出离尘世的漠然，却无端令我恼怒。

“你叫景夜，是罢？”

“嗯。”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无。”

我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气势汹汹道：“本世子却有话要同你说！你给我仔细听着，难过的并非只有你一人，你这副一蹶不振的模样儿做给谁看？你父母的在天之灵能安心么？他们也算是本世子的姑父姑母，那么你便是我自家人，日后你在宫中若是受了欺负，本世子定然替你出头！所以你莫要不识好歹，心中有什么委屈的，必须告知本世子，知晓了么？！”

我静静地与他对视，耐心地等着他的回应。我的主动示好只有一次，若他仍是不识抬举，我没必要自讨没趣，只当方才那番话不曾说过便是，今后见面也只会是点头之交。我虽在人前是前呼后拥风光无限，实际上性子却孤僻得很，多数时候喜爱独来独往，左右也习惯了。

他眸中有一丝讶异闪过，随后道：“知晓了。”

我点点头，还算识趣，那么这承诺便是生效了。

那日我同他交谈许久，他说他母亲生前最爱木樨，说他母亲练舞时他便在旁以筝伴奏，说他父亲以战死沙场为荣但母亲着实无辜，说他恨虞君入骨，对他所为定要还施彼身。

我看到他身上累累的伤痕，手臂、胸膛、腰腹、脊背……数一数竟有十七道之多，皆是刀剑所伤，蜿蜒纵横，触目惊心。

在他尚未得知父母死讯时，虞国派遣杀手数百潜入将军府，在他防备不及之下屠了将军府满门。

他虽负隅顽抗却也寡不敌众，身负重伤命悬一线之际，他父亲的亲卫从北疆赶来将他救下，一路护送他入了王宫。

伤口虽已愈合，却因未得到及时的救治而留下深深的印记，且这印记，怕是要伴随他终生。

我握住他攥得发白的手指，定定道：“我助你。”

他哑声道：“好。”

我抬头瞧了瞧天色，叹道：“看样子我须得在你这处用晚膳了，不知公子是否应允呢？”

他轻轻笑了笑，有些晃眼，“世子请便。”

用完晚膳，我嘱咐他：“明日拂尘台的试炼要全力以赴，在此处修习的资格不是那么轻易取得的。若是通过不了，虽仍能居住宫中，要想修习却须得去宫外了，拂尘台的规矩素来如此，我也没有法子。”

他笑容清浅，“放心罢。”

我点点头，叹了口气往回走，决心自觉去母妃处领罚。不知她脑子里整日装的什么，折腾人的法子千奇百怪，本世子又将何去何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