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铠甲(1/2)
爱令她变成更好的自己。
01
海沫十六岁这年的暑假,随姨妈一起搬进楚园。这是一座幽深安静的宅院,白色的建筑风格,后院有一座大大的玻璃花房。姨妈的工作,就是作为园艺师照顾那些种在花房里的植物。
海沫进来的第一天,便被姨妈叮嘱不能乱跑。可是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闷得要命,心里想着去花房找姨妈应该算不上乱跑。但一出了房间门,她便在大宅子里绕晕了头。
“你是谁?”忽然有声音在头顶响起。
海沫仰头看着懒洋洋地站在二楼楼梯口的人,那人正皱着眉打量着她。她想,他长得可真好看啊。她愣怔着忘了回答。
那个声音开始不耐烦了,“你是哑巴吗?”
海沫忽然觉得紧张,她很想好好回答对方的话,可是越着急嘴巴就越不配合,几乎要咬到舌头,“我,我找,找姨妈。”
齐楚看着她憋得通红的脸,了然地挑挑眉,“原来是个小结巴。”
语气里并无嘲讽的意味,但海沫却觉得像被人剥光了衣服站在太阳底下,窘迫得恨不得立刻晕过去。那时候的海沫,穿着土土的碎花布裙,乌黑的发辫垂在胸前,活脱脱像旧时代的小丫头。在这么好看矜贵的人面前,土里土气又说话结巴的她简直就像个小丑。
再抬头的时候,那人却已不在了。她沮丧地想,果然是被嫌弃了。
七拐八拐找到后院的玻璃花房,她才发现,原来这里面种了大片大片的马蹄莲,碧绿的叶,嫩黄的蕊,雪白的花瓣。姨妈正蹲在一株花前除虫。马蹄莲开花对环境温度要求很高,花房里还特意安装了空气处理机组。海沫开门跑进花房的时候带进来外面夏日炎炎的热气,姨妈责怪地看了她一眼。
海沫像个发现新大陆的探险者一样兴奋,“这,这里居然还有银,银星马蹄莲!”
可是她的兴奋没有持续太久,便被身后一声讽笑打断,“话都说不利落倒还分得清什么是银星马蹄莲。”
海沫回头,便看到那张好看的脸上带着恶劣的嘲讽。她有点蒙,虽然刚才自己并没有仔细看清他脸上的神情,但她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他是没有带丝毫恶意的。而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嘴角虽噙着笑,但眼睛里分明都是冷的。
直到几天后的晚上,海沫才找到答案。
自从入夏以后,为了延长花期,花房里的温度都被严格地控制在20c。可是近几日却发现每天都有马蹄莲坏死。海沫从姨妈忧心忡忡的脸上得知,再这样下去,她们将会和坏死的马蹄莲一样被清理出去。
她蹲守了两个晚上,终于在第三天的凌晨,逮到了罪魁祸首。蒙眬的月光倾泻而下,少年英挺的身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一片花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随后他便走到空气处理机组控制器旁,将温度调到了低温。
“出来吧,别躲了。”
海沫蹲得脚底发麻,却不知该作何反应。明明她是来抓破坏者的,现在却仿佛她是被抓的那一个。
在一片花海里,她听见他冷得没有温度的声音:“我的母亲,她喜欢这种花。马蹄莲,象征坚贞不渝的爱情。呵,多讽刺。她渴望坚贞不渝的人却只是因为攀附权贵而娶她。财富地位到手之后,就将她丢到一边,和另一个女人逍遥快活去了。你无法想象,他竟然早在结婚前就和那个女人有了孩子。呵,竟然还妄图让我叫那个孽种哥哥!”海沫想起她曾经远远见过的美貌妇人,眉眼间带着哀愁,原来那是他的母亲。
他忽然转过头来看她:“你喜欢这种花,难道不也是因为它那个可笑又可悲的花语吗?”
海沫猝不及防被他的目光盯住,视线连回避都来不及。欧洲的新娘以马蹄莲做捧花,象征天长地久,矢志不渝。少女时代的海沫,在听姨妈讲这个故事时便喜欢上了这种花。
可是眼前的少年却分明眼角眉梢都藏满讽刺:“爱情是这个世上最不能相信的东西。”
清冷的月光下,他的脸像古希腊神话故事里的海妖,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一刹那她觉得胸腔里似有海浪拍打岸石,“哗哗”响着回声。她在心里小小声、小小声地反驳,不,我相信的。
02
后来齐楚最终放弃了弄死那一大片马蹄莲以使母亲从痴心苦等中醒悟的想法,海沫也松了口气,姨妈照顾的这片花海终于渐渐有了起色。
但海沫却无法忘记那晚月色下少年清冷的侧脸,坚忍而又落寞。她想,她一定不可以让他知道,她居然轻易就喜欢上了他,甚至连个正经理由都讲不出来。于她而言,他就像是高高在上的天神,她怕他一旦知晓,便会彻底轻视她。
她只敢偷偷地看他。
她知道他早年在意大利上的学,近两年才回国,文艺复兴的发源地让他接受了各种书法绘画雕塑的熏陶,使他至今仍保留在意大利上学时的习惯,每天花很多时间在书房。连姨妈都不知道,在玻璃花房的某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书房的窗户,风大的时候,会卷起掩在窗前的纱帘,高高地飘起,晃荡着落下,然后在那一瞬的间隙,她会看见他看书时认真的侧脸。
这些小秘密,组成了她每天生活的幸福时光。她心底有种子落了根,他便是阳光,是雨水,使她心间的种子慢慢发芽,然后“啪”的一声开了花。
每天晨曦微露的时候,海沫会坐在后院的湖边练习读书。她没有太大的奢望,只想着有一天能够站在他面前,流利顺畅地和他说上一句话。一说话就结巴的自己,只会让她羞于面对他。她读的是古希腊神话故事,晦涩的故事常常让她咬到自己的舌头,但她被书中的故事所沉溺。天神俄耳浦斯因为忍不住回头,害死了最深爱的妻子。她难过地想,如果是她的话,她一定要忍住。
其实她选择在这片湖边还有一个理由,透过灌木丛,抬眼便可以看见不远处正在晨跑的齐楚。可是今天的齐楚却似乎没有按照本来的路线跑,反而直直地向湖泊的方向跑来。
海沫紧张得差点把书丢进湖里去,下一秒便听到齐楚清越的嗓音:“嘿,小结巴,你每天读书这么磕磕巴巴的也就罢了,今天怎么还断断续续的,十分影响我的步伐节奏。”
海沫迷茫地眨了几下眼,才反应过来他每天塞在耳朵上的运动耳机里并没有播放任何曲目,他居然听了她结结巴巴的读书声整整一个夏天。
她的脸不可抑制地涨红了,“对,对不起。”
齐楚似乎已经习惯了她动不动就爱说对不起,也不理她,径自跳进湖里,溅起好大的浪花,倒把海沫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来他似乎是有晨泳练习闭气的习惯。
可是今天的他在湖底的时间却特别长,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海沫开始有些不安。她的父母是在出海时丧生的,所以她对水有着本能的恐惧感。
“齐楚。”好像只有喊他的名字时,她才不会口吃,而此刻这一声呼喊也带了颤抖的哭腔。
恐惧感铺天盖地而来,她来不及多想便跳进了湖里。夏天已经快要过完,初秋的清晨带着微微的凉意,怕水的海沫根本连扑腾的能力都没有就直直地沉了下去。下一刻,水下伸来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从水底捞起,重重地丢回岸边。
海沫被呛得说不出话来,齐楚的脸上带着她无法理解的愠怒:“不会水你跳下来干吗!”
“对,对不起。”面对他,她好像只会说这么一句。
齐楚看着她连发梢都在滴水,瑟瑟发抖的可怜模样,忽然觉得有些不忍:“小的时候我曾经在这里溺过水,那之后母亲便请了教练专门教我游泳潜水。我那个时候就明白,只有当自己变得足够强大的时候,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他转过头,用水洗过一般清亮的眼睛看着海沫:“所以,你最好离我远一点,也千万不要喜欢我,因为我是不会喜欢上你的。爱情只会让人变得脆弱愚蠢。”
海沫没有任何防备地听到这一席话,连表情都来不及掩饰伪装。他实在太敏锐,也太霸道,让她未及开始,就剥夺了她的权力。
03
回到楚园老宅的时候,海沫在门口看到了一向深居简出的齐夫人。
看到他们一前一后浑身湿透的样子,齐夫人微微愣了愣,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她看了海沫一眼,然后对齐楚说道:“还不快去擦擦干净,像什么样子。一会儿你父亲会过来。”
海沫看到原本已经快要走进房子的齐楚后背僵了僵。明明才被警告过不准喜欢他的,可她却还是忍不住觉得心疼。他的母亲爱那个负心的男人,爱到简直放弃了自尊,连背叛都可以容忍。从齐楚八岁父母离婚开始,父亲的角色便从他的生命中退场,而如今长到十八岁,那个男人似乎才意识过来自己还有他这个儿子的存在。
海沫忽然对他那个所谓的“哥哥”心生怨恨,那人抢走了原本属于齐楚的一切。
这个想法有点可笑,但又是那样天经地义。
被齐楚警告之后,她就努力错开两人能够相遇的一切机会。为了避免放学回家时在楚园门口遇上他,她甚至特意备份了一张他的上课时间表。每个傍晚,她待在早已走得空荡荡的校园里,估摸着齐楚或许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才敢收拾好自己的书包,在斜照的夕阳里回家。
她也只敢在黄昏出现在湖边,因为这时的齐楚正在琴房练琴。她想着,只要不见到他,落在她心底的种子某天或许就会枯萎而死。可是她忘了,古希腊神话故事里有一种半身为鸟形的海妖,有着漂亮的脸庞和优美的歌声。他们坐在白骨累累的草地上,以歌声诱惑过往的船只。而齐楚,他就像那只海妖,琴声就是他诱惑的武器,让她明明看不见他的脸,却总是控制不住去想他弹琴时的样子,修长的手指该以怎样的姿势弹奏出如此动听的曲子。
周末,姨妈让她帮忙将宅子里的室内插花换一下。走到他书房门口时,即使知道他今天不在,她依然有点忐忑,心跳也忍不住加速。明明想着换完插花便离开的,她的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他挂着画布的画框上。想要触碰一下他的笔触,这种欲望竟然来得这样强烈。她一步一步走过去,伸出手准备揭开画布,就看一眼,她对自己说。
身后忽然伸来一只大掌按住了她的手背,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哪怕接近得极少,她也能记得他身上的气味,像是……像是夏日里清冽的青草味。
她头一次靠他那么近,后背几乎就贴在他的胸膛上,甚至连心跳声都能听到。她的呼吸变得微微有些急促。
“我说过了,离我远一点。”他依旧是冷漠的声音。
她说着“对不起”,落荒而逃。
她看着故事书,忽然就走神了,想着他冷漠的声音,低低地叹了口气。
忽然有个声音猝不及防从身后传来:“小姑娘为一个神话故事叹什么气啊,阿尔戈号海船最终会在英雄的指领下离开妖岛的。”
海沫吓了一跳,回头去看,便看到了一张清俊的脸。那人对她温柔地笑:“我是齐天一,齐楚的哥哥。”
天一,连名字都占尽爱和期许。其实根本无须介绍,他们实在长得太过相像,只是这个人神色里有着齐楚不曾有过的温暖和煦。
噢,那个被她莫名怨恨了很久的人。
04
那天晚上,楚园灯火通明,乱成一团。齐夫人看到前夫居然带齐天一登堂入室,气得心脏病发晕厥了过去。
海沫永远忘不了那一刻齐楚脸上刻骨的恨意,连眼睛都红了。他的手指向门口,对着自己的父亲大吼:“你们给我滚出去!”
齐父眼中光影明灭,他转身将齐天一推出门,表示要和他弟弟好好谈一谈。齐天一一脸无辜地被关在门外,隔绝了一切阴暗。
“真是个好父亲啊。”齐楚差点要忍不住为这份父爱鼓掌,“将他保护得如此周到。那他也一定不知道你当初是如何将楚氏一步一步蚕食成空壳,也一定不知道你是如何一步一步将它冠上你的姓,更加不知道你如何负心薄幸抛妻弃子了!可是难道我生来就该活在阴暗里吗?难道我生来就该背负责任蹒跚前进吗?”
“爸爸意识到错了,所以想要弥补。”齐父低低地说着。
“不要再来扮演温情,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究竟打的什么算盘!公司内部依然还存着当年外公的老部下,是不是你年纪老了开始打压不住了?所以想要把我推出去掩人耳目?”说到后面他几乎已脱力,嘶哑着声音,“你可不可以……公平点……”
海沫从没有见过齐楚这样的神情,如此伤心绝望,像是一头困兽用尽了最后拼杀的力气。海沫觉得胸口似有血气翻涌,那是她替他的不平和愤恨。而罪魁祸首,此刻却没有丝毫负担无辜地被屏蔽在外!
海沫偷偷往外跑,因为跑得急甚至跑掉了一只鞋。她穿过庭院,穿过青石子路,穿过灌木丛,气喘吁吁地停下。月光下,温煦的少年正捧着她不小心落在湖边的古希腊神话故事认真地看着。
听到响动,他抬头,微笑着说:“听你姨妈说你读这个是为了治口吃,之前你读海妖的故事时读得真好,你真是我见过最认真努力的小姑娘。”
月色下他脸上的神情真诚又温柔,一瞬间海沫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眼前又闪过齐楚那双悲伤绝望的眼,可怕的念头来得又急又猛,她连控制都来不及。在他准备起身的刹那,她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推了他一下。
看到他在水里扑腾的瞬间,海沫仿佛才意识过来自己干了些什么,她被自己的恶毒吓到了,急忙跳入水里想救他。两个不会水的人在水里逐渐下沉,远处似乎传来齐父的惊喊声,然后下一刻,就有个身影扑入水里,将水中的两人捞回到岸上。
齐天一因为体格稍好,除了呛了几口水外并无大碍。而海沫却呛了很多水,救上来时已经昏迷了。
齐楚浑身湿透,利落地做着一系列的抢救动作。他就知道,她从来就不是个听话的人,告诉过她离他远一点,却依旧在自以为他看不见的角落偷偷张望!告诉过她不会水就不要随便下水,可她还是不听!
有水滴滴答答从他的发梢滴落,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挂在他头上的水珠。
海沫因为呛水感染了肺部,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住院期间,齐天一每天都往医院跑。而齐楚,却从未来看过她一眼。
海沫坐在病房里,常常呆呆地望着窗外坐一上午。初秋时节,医院病房外一簇又一簇白掌花开得正盛,远远望去酷似马蹄莲。是了,她想,他警告过她离他远一点来着。
齐天一为了逗她说话,使尽浑身解数。他就像个大哥哥一样,阳光又温暖,还特意带了她未读完的古希腊故事书来给她看。
他鼓励她说:“你应该多说说话,你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呢。我之前听你读海妖的故事时,都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海沫此前坚持一年多的练习,说话其实已经顺畅了很多。她微微笑道:“其实,我以前口吃得很厉害的,尤其是紧张的时候,几乎都要咬到舌头……”
她忽然停下来,想起她初见齐楚的时候,倒是真的着急咬到舌头了。幸好齐天一只当她是累着了,并没有深问。
古时女子心慕良人,总是会倾诉于皎皎明月。而海沫,她心里埋藏了一个人,却谁也不能说。因为心知自己太过低微,那人永无可能爱上她。
黄昏的时候,病房里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齐楚的母亲。海沫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个美丽沉静的女人居然也有这样刚硬的一面,她对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最后,她说希望她和姨妈能够离开楚园,离开齐楚的世界,不要影响他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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