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特律(1/2)
幸亏他们爱在末日,
让他们可以有各种理由坦坦荡荡地逃离,
以英雄的方式,
以懦夫的方式。
?
1.
倪青是回国后才开始追看美剧《行尸走肉》的,以前在美国时她没有订阅amc电视台。
每周一下午的自习课,学生们都会拿着u盘求她用教室前的大屏幕放一集最新的《行尸走肉》,她也会借机教他们一些美国俚语。
教导主任为此找了她好几次,她也知道,那些血肉横飞的场面确实有些少儿不宜。
但学生们繁重的课业压力有时真的需要一些更负面的情绪来消解,因为负负得正嘛。
就像绝望的爱情碰巧滋生于末日,会莫名平添一分感人。
于是每周一下午的美剧时间仍在继续,有人依旧大呼过瘾,有人依旧被吓得嗷嗷叫,也依旧有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比如——
“倪老师,剧里的场景是搭建的还是实景拍摄?”
倪青翻了个白眼,她又不是剧组工作人员,怎么会知道答案。
“当然是搭建的了!美国的城市里怎么会有那么破烂的房子和废弃的社区呢!”一个男生替倪青回答了。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去过!”提问的那个女生显然对男生自以为是的态度很不满。
“我就知道!”
“你……”
……
十五六岁的孩子是能为了这种问题就吵个天翻地覆的。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倪青觉得有必要平息一下事态——
“我不知道这部电视剧是怎么拍摄的,不过美国确实有一座城市很类似剧里这种末日般的场景。”
“哪里?”学生们追问。
“底特律。”
2012年,倪青在底特律的一所公立学校任教,教授六、七、八年级的数学课程。
那一年她刚刚拿到教育学学士学位,因为本科仅仅就读于一所三流大学,又没有正式的工作经验,不太好看的简历让她的求职四处碰壁。
最后只有底特律的这所学校向她抛出了橄榄枝。
当时底特律的经济已经跌到了谷底,治安情况堪忧,甚至有人拿底特律与弗兰克·米勒的漫画《罪恶之城》类比。这所公立学校又是位于相当于贫民窟的东底特律。倪青高中时曾就读于类似的学校,但凡有一丝选择她都不想重回那种环境,可她没有选择。她已经无法再申请奖学金,这个月不工作,下个月就没有饭吃。
2012年8月底,倪青开着她那辆二手雪佛兰皮卡把全部家当搬到了底特律,用低到咂舌的价钱租下了位于市中心的一所高档民宅,开始了她的教师生涯。
开学的前一天,倪青去学校参加教师培训,从校长手里接过一沓资料,厚厚的两百页,全是失学学生的个人信息。
自此,在每天的教学之外,倪青又多了一项任务——找寻在街头流浪的学生,让他们重返课堂。
倪青之前的室友佩姬是底特律人,在倪青动身前往底特律之前,佩姬曾为她上过一堂严肃的安全教育课。诸如天黑以后绝对不要一个人上街、不要在街上玩手机、身上准备一些现金,遭遇抢劫的时候乖乖交出来……
但倪青没太当真,她总觉得是底特律被过分妖魔化了。布鲁克林的治安也很差,可她在那里住了那么多年,还不是平安无事?
所以那天下班后,倪青婉拒了社会学老师兰度的陪同,一个人走进了8英里路。
没错,就是说唱歌手埃米纳姆的自传影片《8英里》中的那条路,“罪恶之城”的罪恶轴心,底特律最混乱的街区。
2.
初秋下午的8英里路,没有一点慵懒闲适的味道,生平第一次,倪青能直观地感受到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扑面而来。街道两旁,人们或蹲或站,一动不动地从下往上盯着她,她背上的汗毛蓦地竖了起来。
她从包里拿出ipad,想再确认一下学生的住址。就这么一个低头抬头的瞬间,四周的人猛然逼近,黑压压的一圈影子已经触到了倪青自己的影子。
“一个人走在8英里路上,最好不要打电话,更不要拿出ipad,不要显露任何贵重物品,否则……”佩姬的话言犹在耳,然而倪青已经没时间后悔了。
底特律的秋天日落很早,刚到五点,太阳已西沉。影子越拉越长,那几个男子的影子与倪青的影子斑驳在一起。距离越来越近,倪青的大脑停摆,把一切全交给了条件反射——
“跑!”就在她卯足劲准备起跑的时候,身后同时传来了一声男人的大喊,之后是摩托车启动的声音,由远及近。
倪青没跑几步,摩托车已经疾驰到她身边。男人伸手把她捞上车后座,然后一个急停漂移,冲散了劫匪,旋即飞速驶离了8英里路。
几分钟后,摩托车停在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街区。倪青下车,整个人仍处于发蒙的状态,直到摩托车重新发出启动的轰隆声,她才想起来向男人道谢。
男人跨坐在摩托车上,背对着她挥了挥手,说了句法语,扬长而去。
倪青听得似懂非懂。
第二天的午休时间,倪青向兰度讲述了她经历的“8英里惊魂”。
兰度听完,一脸习以为常的表情:“幸好你遇见了达达尼昂。”
“谁?”倪青以为自己听错了。
“达达尼昂,8英里路的达达尼昂,学生们都这么叫他,他经常会在那一带帮助遇到危险的人。”
倪青恍然大悟,想起男人之前说的那句法语,应该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大仲马的小说《三个火枪手》中主人公达达尼昂的名言。
“你知道谁是达达尼昂……”兰度正准备向倪青揭示“达达尼昂之谜”,倪青忽然端起餐盘朝教授英国文学的穆雷夫人走去。
早在教师培训那天,穆雷夫人就建议过倪青不要住在市中心,她说学校的大多数职工都住在远离市区的特洛伊郊区,那里房价虽高,治安却有保障。
有了昨天的遭遇,倪青已经心有余悸,打算向穆雷夫人咨询一下特洛伊的房价,做搬离市区的准备。
就算8英里路有达达尼昂,一个火枪手也拯救不了整座城市。
3.
2012年11月初,倪青在特洛伊找好了房子。
搬家的那天早晨,再次把全部家当放进那辆二手雪佛兰皮卡后,倪青坐在车里发了一会儿呆。她的左手搭在方向盘上,右手一直在摸口袋里那个圆圆的东西。
终于,她跳下车,像下定莫大的决心一样,从车厢里抽出一把铁铲,朝对面那所荒宅前的草坪走去。
她口袋里那个圆圆的东西,是风信子的球茎,是一颗相当有历史有年头的球茎。
倪青从十三岁来美国读书到二十三岁取得教育学学士学位,十年间,不是住在亲戚家、学校宿舍就是与人合租。早年大概是因为幼小离家、空虚寂寞冷,她特别想养一只宠物。但迫于环境,也只能是想想。后来她想通了,打算养一盆花,于是大一那年搬去公寓的路上,她在花店买了这颗风信子球茎。店员认真负责地向她说明了种植方法——秋天种下去,一周浇一次水,到冬天就会开花,花谢后挖出球茎放在冰箱里保存,第二年还能继续种植,以此往复。谁知倪青刚刚搬进公寓,就被室友佩姬告知她有严重的花粉过敏,自那以后,这颗球茎就在冰箱里放了整整五年,生死未卜,也不知道开出的花是否会像当初店员承诺的那样是典雅的紫色。
直到倪青搬到了底特律,有生以来第一次住进了独属于自己的房子。当时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来一个花盆,种下了这颗风信子球茎。
结果两个月后,她又挖出了它,球茎和刚种下去时差不多,没什么变化,大概早就死了吧。
就像她东飘西荡了这么些年,从来不把任何地方当成家,时间长了,心也就死了。
本来她就想带着这颗死掉的风信子和死掉的心一起去新的暂住地,继续过无根无落的生活,但坐在车里,连引擎都发动了,右脚却迟迟踩不下油门。
是不甘吗?还是不舍?
摇下车窗,她回头望了一眼这个荒败的社区。这片曾经繁华一时的高档居民区已经没有几家住户了,一块块荒凉的草坪草长莺飞,但就是这么一个不堪之地,却是她十三岁之后住过的最像“家”的地方。
她决定把风信子“葬”在这里,一棵本该落叶归根的植物,不该随着她在风中飘摇。
挑了草坪的一个角落,一铲下去,土质比预想的要松软,木柄以下全部插入了土中,奋力扬起土,发现铁铲比之前更沉了——
铲尖上居然插着一颗硕大的马铃薯!
“嘿!”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些天倪青过得战战兢兢,生怕不小心又踩到哪个帮派的雷区。她低头匪夷所思地盯着那个马铃薯,不敢回头,亦不敢回应。
“挖到马铃薯了吗?我上次就没种好,不知道这次有没有成功。”男人在朝着倪青的方向走,声音明显近了。
倪青听到耳里,越发觉得耳熟,她缓缓回头,试探着问了一句:“达达尼昂?”
“对,是我!”
这个名字倪青喊出来都觉得有些羞耻感,男人却答得坦然自在。
这是个乐于做英雄、希望自己成为传奇的男人。
4.
“达达尼昂”黑发、碧眼,络腮胡子遮住了大半张脸,确实是一副法裔的面孔。
之前8英里路的那次“英雄救美”,“达达尼昂”一直戴着头盔,这算是倪青第一次看清他的脸。
“达达尼昂”貌似也没有认出倪青。
这倒省了叙旧寒暄,两人一个换了块地方继续挖土,另一个径直朝马铃薯走去。
倪青很快就完成了风信子的“葬礼”,正准备返回车里,忽然听到“达达尼昂”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好奇地张望了一眼,发现“达达尼昂”也在用铁铲挖土,原来草坪角落的这一片土地都被他拿来种了马铃薯。
但挖出来的马铃薯除了刚才那个被倪青插了一铲的巨型马铃薯外,其他的都只有指甲大小。
显然,“达达尼昂”又一次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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