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特律(2/2)
“你种的方法不对。”倪青忍不住说了一句。她幼时经常去乡下玩,陪爷爷奶奶种地、收割,也算得上是半个小农民。眼前的这种情况,她一看就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刚才还在扶着铁铲长吁短叹的“达达尼昂”一下子来了精神,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姿态,等着倪青继续往下说。
“你应该……”倪青怕说不到位,走过去手把手地教起了“达达尼昂”——翻地、挖垄沟、播种、施肥……两人灰头土脸地直起腰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中午,两人像两个地道的老农民一样蹲在马铃薯田头胡乱吃了个三明治,倪青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又被“达达尼昂”拉去了另一块草坪。
社区里每一块荒废的草坪都被“达达尼昂”拿来种菜了,胡萝卜、芹菜、黄瓜、番茄……什么都种,又都种得毫无章法。
倪青骨子里的小农民本性见不得这种暴殄天物,于是又是一下午的躬耕,再直起腰来时,已是晚上了。
“达达尼昂”的房子与倪青租住的房子只隔了两栋民宅,晚上他请倪青吃饭,用那个巨型马铃薯做了法式香煎马铃薯,两个人分都绰绰有余。
两人都又累又饿,吃得也都很急,“达达尼昂”边打嗝边卖力地夸赞倪青:“你真厉害!懂得真多!”
“当然,我们汉族人有农耕天赋,据说耶鲁大学校园里都被中国留学生的家长垦荒种菜了。”倪青被夸得飘飘然,也边打嗝边吹牛。
“你是华裔?”
“是啊,你好,我叫倪青。”倪青用中文说。
之后“达达尼昂”没再说话,直到两人全部吃完、收拾好餐具,他望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空,对倪青说:“天黑了,别走了,不安全,我帮你把东西都搬回去,不然放在外面会被偷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达达尼昂”一个嗝都没打,像是背了好多遍,一直盘算着时间等着说出口一样。
“你今天是故意的?是故意不想让我搬走?”倪青这才醒过味来。
“达达尼昂”没回答,只是打了个特别响的嗝。
5.
当晚“达达尼昂”就把倪青的全部家当都搬了回去。这晚并不太平,不远处的8英里路响了一晚火并的枪声,但倪青却意外地睡得很熟很香。
大概是因为白天太累了。
第二天一早门外就传来敲门声,倪青想当然地认为是“达达尼昂”,因为昨晚他们说好了,今天他会来帮她搬家。
但一打开门,却是一张亚洲面孔。
“倪青,你好,我叫傅修明。”对方还说着一口标准的中文。
倪青以为自己是没睡醒,闭着眼猛摇了几下头,睁开眼又仔细打量了一遍眼前这个自称傅修明的男人——
黑发,碧眼,干净的脸颊。
那脸浓密卷曲的连鬓络腮胡真是神奇,蓄须就是“达达尼昂”,刮掉胡子就是傅修明。
“你能跟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状况吗?”倪青伸手用手背蹭了一下傅修明的脸颊,残留的胡楂有粗粝的手感,发出不易察觉的“沙沙”声,这个人确实是真的。
“我……”
原来傅修明是中法混血,他父亲是华裔。他说昨天之所以没和倪青说明白,是觉得刮掉胡子会更有说服力一些,毕竟留胡子的时候没有人相信他有中国血统。
“确实。但你想说服我什么呢?我不会因为你有中国血统就不搬家的,况且我搬不搬家对你又有什么影响吗?”傅修明“解释”完,倪青却更加不解了。
“我是想说服你,和我一起发挥咱们汉族人的农耕天赋,在这里开荒种菜吧!”傅修明说得铿锵有力,像喊口号一样。
傅修明说,自从社区附近最后一家韩国人开的果蔬超市倒闭后,社区居民吃新鲜蔬菜都成了问题,他想要发挥“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精神,自力更生,重新让社区恢复生机。
话虽说得漂亮,却几乎是天方夜谭。
“这太难了,菜又不是今天种下去明天就能吃的,你为什么不搬走呢?”倪青还是不解。
傅修明沉默了许久,像是在思索世界上最艰难的问题,浓黑的眉毛搅在一起,显得眼窝深了几分,又有些像达达尼昂了。
“我没想过要搬走,我为什么要搬走呢?这里是我的家啊。”
这不是解释,只是在陈述,倪青却豁然开朗——
十三岁以后,她就再没拥有过真正的家。这个亲戚对她不好,她是可以搬去别的亲戚家的;和室友不和,可以换宿舍;租的房子漏水,可以换房子……因为这些都不是家。家,是一个人认定的地方,是你选择像植物一样扎根在那里的地方。无论是好是坏,都不能背弃逃离——既然是自己选择的,就要靠自己的力量让它变好,让这个家成为你想要的家。
倪青也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不是房子,而是家。
“你说这里能成为我的家吗?”她问傅修明。
“我昨天上网查了,咱们汉族人是农耕民族,在哪儿种地就定居在哪里,那里就是家。”这句话也像是背好的,就像他早就知道倪青会被他说服,就像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眼中的不甘与不舍。
倪青又摸了一下傅修明砂纸般的脸颊,确认他是真的。
如果有一个人陪她一起种田、安家,那是否也能称之为“家人”?
6.
倪青退了特洛伊郊区的房子,周日又做了一整天的农民。社区的其他居民听说了傅修明的计划,也纷纷加入进来。在倪青的指导下,把各家荒废的草坪开发成了菜园。
本来活在末日里的人,在这个冬天有了希望——种下去的种子到春天就会开花结果。
就是这种最基本、最原始的“盼头”和“惦念”,才能让人今夜睡下去有明天醒来的动力,才能让明天不是最后一天。
周一早晨,倪青腰酸背痛地起床去上班,车开上道,发现傅修明也支着摩托车等在红绿灯前。
两人一直同路。
行至学校门口,倪青终于忍不住了,按响了车喇叭,摇下车窗伸出头去冲傅修明喊:“不会这么巧吧?”
“我教法语,你呢?”傅修明摘下头盔,也很惊讶。
“数学!”
这世上就有这么巧的事,两个人,在一个教职工不足二十人的学校工作,住在一个只有五户居民的社区,却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只在另一个街区偶遇过一次,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缘分了。
之后的两个月,上天就像要把之前欠他们的偶遇一股脑都还给他们俩一样,他们几乎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场所偶遇——吃饭会偶遇、修车会偶遇、上课会进错彼此的教室、各自指导的社团活动总是被分到同一块场地……
其中到底有几分偶然又有几分故意,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
或许想要成为彼此“家人”的两个人,总会朝着同一个方向走。
圣诞假期前,两个人在学校食堂“偶遇”,同时问起了对方的假期计划——
“旅行!”两人异口同声。
“去哪儿?”两人一起问。
“你决定!”两人一起答。
两个连恋爱关系都没确定过的人就这么决定一起旅行了,目的地是拉斯维加斯,不是赌场,而是白教堂。
直到穿上婚纱、挽着傅修明、站在牧师面前、等着说那句“i?do”,倪青仍觉得这是一场梦,一场“回家”的梦,是美梦。但问题是,倪青想要的家是个能让她扎下根脚踏实地的地方,这梦却有些过分奇幻和轻飘。
傅修明的手机铃声打断了这场梦。
倪青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痛惜,她直觉自己错过了这一生唯一一次拥有一个家、一个家人的机会,虽然不知道是怎样的一个家、怎样的一个家人。
电话是校长打来的,是一个惊天噩耗——因为无力运营,市政府决定关闭学校。
当天傅修明和倪青就飞回了底特律,两个人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换下礼服和婚纱。
7.
之后的一年过得像一天,一天也像是一年。
傅修明为了学校能够重新恢复运营,每天都东奔西走——组织活动、申请补贴、联络慈善机构……他回家越来越晚,甚至夜不归宿,倪青也开始夜夜失眠。
就像一场噩梦中的痉挛,在梦中告诉自己,痛过去就好了,但好了,仍旧是梦。
2013年3月,经过不懈的抗争和努力,学校恢复了运营,但同时也取消了每天的免费午餐和校车接送。
这是倪青在底特律过的第一个春天,去年冬天在社区草坪上种下的种子开了花结了果,却又在一夜之间重复荒凉——贫穷饥饿的孩子们就像在玩一场疯狂的偷菜游戏,如暴风雨般浇灭了这个社区唯一的希望。
第二天早晨,社区里的两户居民决定搬离城区。
傅修明卖掉了他的cvo定制哈雷摩托,买了一辆大巴,每天亲自接学生们上下学,并自费供应全校学生的午餐。
他成了整个底特律的“达达尼昂”,他不再是倪青一个人的傅修明,他享受着英雄的赞美,却也享受着英雄的痛苦。
2013年12月3日,底特律正式宣告破产,这场旷日许久的噩梦终于被末日警钟惊醒。
12月4日,社区里除傅修明与倪青之外的最后一户居民也搬离了城区。
12月5日的清晨,倪青早早地起床,悄无声息地开始收拾行李。
临走前,她试图挖出那颗风信子球茎,却发现它早已腐烂无踪了。
她好羡慕它,死得那么彻底,不像她,驱车最后一次驶离8英里路,一路上不停地用袖子擦着后视镜,希望能看到那个人。
她想,不管他是她一个人的傅修明、8英里路的“达达尼昂”,还是整座底特律的“达达尼昂”,只要他喊一声,她就掉头,就陪他一起在末日里沉沦。
她试图让自己被这种义无返顾的假想感动得流出泪来,骗自己说他们曾轰轰烈烈地爱过一场,然后她就能无怨无悔地让这段感情消亡殆尽。但过了许久,直到她彻底驶出底特律,她的眼眶仍旧是干燥的。
傅修明骗得了这座城市,倪青骗得了整个世界,但他们都骗不了自己。
他们都没有竭尽全力成为彼此的家人,他们对“家”的期望都太高了。在最后一刻,他们都怕了,就像倪青找各种理由不肯种下那颗风信子,是因为她害怕,害怕它开出的花不是她想要的颜色。与其如此,情愿让它腐坏。
幸亏他们爱在末日,让他们可以有各种理由坦坦荡荡地逃离,以英雄的方式,以懦夫的方式。
破旧的雪佛兰皮卡在洲际公路上疾停,倪青的眼眶干得发痛,她趴在方向盘上,肩膀不停地抖动,整个人都在战栗,却挤不出一滴眼泪来,只剩车喇叭发出无尽的悲鸣。
原来爱得太聪明,会伤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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