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2/2）

那时候白小狐刚到蛇洞不久，还是个不会法术的傻小狐狸。他每月都会出门几天，顶着悬壶济世的招牌打听优罗的踪迹。他那个时候不知道白小狐怕黑，因他每次回去都在白天。

有一次他在玉清山上发现一株巨大木莲，觉得可以入药，便费了许多功夫采摘，回到蛇洞的时候，是深夜。他沉稳踱步进去，却未见到以为应当在酣睡的白小狐。

正觉诧异，一白色影子扑了过来，直直撞在他怀里。白小狐四爪紧紧扒着他的身子，用只有他能听懂的狐狸语哭得伤心又可怜：“师父，你可回来了，这里好黑啊，徒儿好害怕！”

他愣怔了许久，才弄明白，原来自己走的时候忘了洞中火烛所余不多，白小狐不会法术变幻，夜里太黑根本不敢入睡。那时候他就知道，她怕黑。

在他的记忆中，优罗却不怕黑。优罗是蛇身修炼。蛇最习惯的就是洞中幽暗岁月，优罗在夜里，反而眼神明亮行动敏捷。

冥真一时拿不准，此时的白小狐脑中，到底有几分记忆是自己的，有几分记忆是优罗的？

院里有张石桌，旁边几张石凳。冥真拎了姜茶慢悠悠过去坐了。他云淡风轻镇静从容，不愧是修炼了五千多年的老蛇妖。临危不变、以静制动，是他一贯手法。

此时他便以不变应万变的心态，陪着白小狐看萤火虫。看着看着，他的脸色却微微变了。光影辉映间，似乎有两个暗淡的影子从院中那条石子路的黑暗尽头，慢慢飘忽进来。

这是镜像，除非镜面重开，否则不大可能有人能闯得进来。所以他很快判断，这两个人，也是幻影。影子而已，他看不清相貌身材，只能从体型上大致判断是一男一女。

一双影子似乎也看不到他们。相互携手走到院中，被一院的萤火虫吸引驻足。女的张开双臂惊喜地赞叹：“这是你送我的礼物吗？”

男子默而不语。似乎抬手顺了下女子随身体旋转而飞扬起来的发丝。女子扭头望了眼，虽然看不清表情，他们也能猜得到，她一定是温柔而感动地神情，目含妩媚和娇羞。

所有沉浸在恋爱中的女子，大抵如此。

白小狐迷离而惶惑，却并不觉得恐惧。她不知道为何萤火虫的光海中，会出现这样两个影子。但是她又觉得，这个小院，本就是属于他们的，他们在这里出现才是理所当然。

她和师父，才是无意间闯入别人生活中的偷窥者。她默默地看着，冥真也默默地看着。谁也没有开口询问，也没有感觉奇怪。甚至都没挪动一下身体。

幻影如梭。一双影子在他们面前，演绎了几乎一生的岁月。

囊括了一段悲情的全过程的岁月：

执守、相爱、缠绵……女子付出了全部真心，爱的执着热烈，男子甜言蜜语，似乎也是一片真情。岁月静好，宁静温馨。他们在白小狐和冥真面前，一起种花、一起清茶淡饭，一起日出日落月满月亏。

女子用尽全力的爱，如同荒原上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明媚却略带点伤感……

伤感中，境地一转，男子急匆匆抱着一个孩儿出了院子。女子倚门凝望，影子笼罩在一片余晖霞色中，颤抖的身躯不用看表情也知道她内心很是焦急。她挪动身体移到篱笆柴扉前，身后一条细细长长的尾巴拖曳在地，显得孤独而落寞。

白小狐静静地瞧着岁月如梭，有些昏茫。昏茫中，白小狐听见旁边传来一句低低的，极为伤感的话：“都是我的错！”

她转头，看见冥真脸上闪过一抹痛楚而悲悯。几千年淡定从容风轻云淡的师父脸上，从未有过如此表情。白小狐以为自己眼花，使劲揉了揉眼睛，不确定是不是还看见师父眼睛里有微微的光泽流动。

师父他老人家，这是被感动得掉泪了么？

良久，冥真的手抚上她的头，用那种熟悉的手法慢慢顺了顺她的发丝，温柔地笑了笑。

白小狐目光移过他的脸，神色凝重地望着那个孤独的影子，不由得鼻头一酸：“师父，情是何物？”

冥真温柔地望着她，沉吟半晌，才将目光也移去看那个影子：“万物皆有情，无论是天上地下，但凡生灵，都逃不过一个情字。可是这个情，到底是什么，却未必有人能说得清！”

“所以只要生了情，就都逃不开它的魔咒吗？”白小狐有些迷惑。看着影子似乎颤了颤，她的心跟着也颤了颤。

冥真的手覆上白小狐搁在桌上的手，很温暖：“不，情本非魔咒，从未变过，变的只是人心。可是小狐，人也好兽也好，一生里头，不仅仅只有一个情字，还有很多其它美好的东西。师父理解的情，是放手、是舍得、是牺牲。退一步海阔天空，执念才是伤心的根本。”

白小狐泪流满面：“所以，我们才要修炼红尘，修的乃是个放下。可师父，放下难道不是执念？修炼是执念，放下亦是执念，师父，如何才能不执念？”

这个问题冥真不知如何回答。如何才能不执念，他想了无数种方法，无数种回答。可哪一种，在情面前似乎都那么微不足道。他自己，其实又何曾没有执念？

冥真微微闭着双目，心尖上痛得倏忽一抖。他从未想过，只因为自己的一念差池，让优罗陷入如此境地。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一双影子的幻像，便是优罗的心魔。

她到底，还在这一方执念之中无法自拔。冥真心痛地叹息一声。

他的叹息余音未了，便觉得一阵呼呼风声刮过，眼前一片赤红。蓦然睁开眼，却见那孤独的影子笼在烈焰之中，全身变得血红。她的身后，一条巨大的尾巴影子，痴缠着一棵大树，狠狠地扫落下来。

冥真拉着白小狐急忙避开，刚转过去，石桌便被劈成两半。

石桌一侧，分明站着那个离去的男子影子。他的手中，多了一把剑。剑气逼人，那是御妖师特有的法术气泽。他的脚下，还有一个碎成几片的陶碗。

女子语气悲怆，思绪狂乱：“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

男子声调冰冷无情：“因为你是妖，我是御妖师，我们本就不可共存！”

白小狐战战兢兢地抱着冥真一条胳膊，听得出那个女子声音中的悲凉和绝望：“那你为何要娶我，还有了我们的孩子。我的孩子呢？你把我的孩子带哪去了？”

男子顿了下，语调愈加冰冷：“事到如今我就告诉你，因为你是修炼几千年的蛇妖，你的血，可助我修炼摄魂术，你的寿命，可助我的寿命！”

“你还我的孩子！”女子发了狂，长啸着扑向男子。男子执剑迎了过去，一剑砍向女子的尾巴……

白小狐惊叫了一声，双手捂住了眼睛。冥真急忙将她搂过去，拍着她的背。他感觉到白小狐全身战栗得厉害，在她耳边温柔地安慰：“不怕，小狐，不怕，都是幻像，这都是幻像！”

幻像？白小狐似乎心中一惊，从指缝中溜开眼睛看了一眼，一切都已不在。院里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平静安宁。石桌依然完好，篱笆柴扉旁，也没有那个孤独的影子。刚才那一番混战，也寻不到半分发生过的踪迹。

白小狐长长地松了口气，心口却似被针刺了一下，痛的一缩，眼前一黑，软软地倒在冥真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