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2/2）

冥真日日起得早，此时早已仗剑练了一个时辰且梳洗得干净利落，一袭天蓝色衣衫，手握一枚棋子，兀自研究桌上的一盘棋局。他神态平静，眸光深幽，恬淡闲适，放谁眼里也是出尘脱俗的仙骨风度。

然白小狐却无心赞叹，甚至都没在意。她眼光虚浮，空洞地越过冥真头顶，凝目楞了一阵。冥真手中棋子“啪”一声落下，她突然醒过神来，迷茫地拢了拢有些零乱的头发：“师父，师姑很喜欢梅子酒吗？”

冥真刚从棋盒子里优雅地拈出一枚新棋，闻言手一抖，棋子哗啦一声落了下去：“什么？”

白小狐从师父的反应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这个猜测更让她惶惑，“师姑最喜欢师父酿的梅子酒，可师父，徒儿记得，酒窖里实实在在一坛梅子酒也没有。师父当日对徒儿说，因为师父不喜欢梅子酒，所以从不酿梅子酒。师父，其实曾经也酿过梅子酒的吧？”

白小狐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却隐隐几分忧郁，还有几分惊惧。她自出生以来，只在二十几年前的那日，因一时好奇见过一次优罗，结果间接让优罗死在师父剑下。冥真师父虽然和她说了一些优罗的往事，可都是些曲折经历和悲痛回忆。

白小狐自认是个记忆力超强的狐狸，也自认出生到现在，她没有一天出现过失忆的毛病，所以她心里头清明洞悉。她不记得自己何时听过关于优罗的喜好这些事。可她梦里，却真实在目地感受到许多优罗的心里、喜好，甚至情感。

这些感受，让她陡然脊背发凉。

冥真疑惑地望着她，目光慢慢变得深邃，然后转为惊疑。“谁告诉你师父曾经酿过梅子酒，谁告诉你优罗喜欢梅子酒？为师不记得和你提过！”

“是了！”白小狐突然泪流满面，了悟地捂着嘴，悲切地抽噎起来：“那就是真的了。师姑不仅喜欢梅子酒，还喜欢海棠花、美人面，喜欢在每月半的时候，去玉清后山摘美人花，美人花不耐养。师姑在蛇洞前面挖了一个小水池，每次摘回来的美人花都养在水池中。可次日花就谢了。如此月月反复，月月坚持。可徒儿不记得蛇洞前面有个能养美人花的水池，师父填平了吗？师父，您和师姑去山下看庙会，师姑贪玩，烧了花灯摊子，结果师父赔了好多银子。可那么多人等着放花灯祈福，对于师姑毁了花灯这事耿耿于怀。师父没办法，便偷偷跑到僻静的地方，把四里八乡的花灯都用法术变了过来，谎称是自己以前囤货。师父，这些事，桩桩件件，您都经历了吧？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吧？”

冥真面色凝重，心中抽了口冷气，他定定地看着白小狐，突然抬手在她颈窝处一点：“小狐，你干了什么？”

白小狐应声倒下。冥真及时接住了她快要撞到桌子上的头。他托着白小狐的头，慢慢站起来，绕到白小狐身侧，将她打横抱起来，往房间疾步走去。

牧云和江小禹去山中采药，此时房中无人。他也正好不愿意让他们二人看见，便抬手关了房门，还用法术封了门窗。将白小狐放到床上，拖过被子盖住肩膀以下。

冥真坐在床前，望着白小狐沉睡的面容，深深地叹了口气，一时之间有些懵。然后他抬起白小狐的左手，手指捏诀查看了下佛月铃，骤然咽了口唾沫，面色愈发凝重，显出些许晦暗来。

古来修炼之人，大多有法器。只是这法器所得，讲究一个缘分。历来都是法器选人，并非人选法器。佛月铃本是冥真几千年前偶然所得。那时候他还跟着自己的师父修炼。这两个法器均养自玉清山这块灵山宝地，是不可多得的圣物。天月剑选择了他，佛月铃却一直未曾得到主人。冥真便将佛月铃放置在后山的花海之中，与春秋果一处，日日受他修为养护。

后来优罗上山，他作为师兄，自然要送个像样的礼物。他当时没告诉优罗春秋果的事，只是拿出了佛月铃。毫无悬念，佛月铃选择了优罗。后来优罗堕入魔道，他将她封在冰棺中之时，佛月铃自行从她的法术中溢出。佛月铃是有灵性慧根的法器，感受到优罗的魔性，不再作为她的法器也很正常。

再后来，佛月铃又选择了白小狐。冥真以为，这是天意。他从未想过，佛月铃沾染了优罗的神思气泽，陪着优罗经历了几千年的生生死死，会有朝一日，将优罗的气泽和情思过到白小狐身上。

这是个棘手的事。倘若白小狐未曾经历这段时日的红尘修炼，或许还能净化。可白小狐历了这一遭，她再也无法纯粹面对，她会推己及人，从而加深忧虑，会受到优罗心性的干扰。若白小狐控制不好，稍有不慎便会堕入优罗的心魔，从而走火入魔毁了修为，堕入魔道。

法器已经成为白小狐灵力的一部分，若法器不自动脱离，冥真也没有办法。除非白小狐自断佛月铃。可白小狐，她能经受住优罗心魔的考验？能抗得住心中的执念而不滑入深渊吗？

冥真拿不准，他第一次感觉到焦灼和无奈。比之自己差点走火入魔更为让他心痛和惧怕。白小狐，这个古怪精灵的徒儿，是他五千年来，唯一动过的红尘俗念！

看着熟睡中的美丽脸庞，冥真想起初见她时的模样。那个时候，她还是只雪白的狐狸，有胆怯有惶惑，却不卑不亢，坚持跟在他身后，傻傻的让他心中好笑。仿佛还在昨日，一转眼就已经两千年沧海桑田。冥真感慨地叹了口气，手抚上美人光滑白皙的脸。

冥真性情淡泊，却又律己严谨，自问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修道人。其实在他五千年的修炼途中，在玉清山一带很有名气。多少慕名前去想拜他为师的走兽人类，几千年来难以数计。收了白小狐之后，她还帮着挡住了无数不肯死心的来客。几千年只得一个优罗一个白小狐。

优罗时师父送来的，他不得不接。白小狐确实自己心甘情愿收来的。为什么会收这个唯一的徒弟，她归结于自己那个时候正在内疚优罗的事，身心都比较脆弱。

按修炼者逻辑，诸事皆有缘法。缘起缘灭，缘深缘浅，皆是上天的意思。谁也控制不得。白小狐和他，或许就有这个师徒缘分。

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她在自己心中有不一般的地位的呢？冥真想不起来，也无从考究。也许是她第一次变身为人，她羞涩大胆地走向自己的时候；也许是那个他闭目养神的清晨，她从一场伤情的梦中醒来，柔情娇羞地滑入他怀抱的时候；或者，是她第一次在地窖偷酒喝，醉的不省人事抱着他低语呢喃的时候。

冥真记得，她喝多了，一遍又一遍提起少时养过她的那个子禹，脸上悲戚而伤心的表情让他心里陡然一颤，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如一把细细的小刀，从他心上慢慢划过，带出颤颤的、细细的、伤人肺腑的疼痛。

他从未让白小狐看出来自己的情思，他是师父。他希望她快乐，无论她喜欢的是谁，只要她快乐，他就满足。可白小狐，偏偏喜欢上九天阁的御妖师。这让他震惊又意外。他没想到，兜兜转转几千年，他身边的人，和九天阁还是纠葛不清。他怕白小狐走了优罗的老路，所以时刻提防着。可怕什么来什么，她最终，也没能逃得过一个定数吗？

冥真从未如此惶惑，如此心痛，如此恐惧。这几种情感纠葛缠绕，搅得他心里乱成了一锅浆糊，又觉得什么东西在心里滋生，千丝万缕地理不出个头绪。

冥真犹如被施了个定身咒，在白小狐的床前坐了足足三个时辰，听见外面传来院门推开的啪嗒和吱呀声，江小禹欢快稚嫩的话传来：“牧云姐姐，师爷爷和姑姑怎么都不见了？”他骤然回过神，急忙加大了白小狐身上的术法，让她在自己想出办法来之前继续沉睡。

可是，白小狐为何突然陷入优罗的心魔，冥真还没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