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会（2/2）

单诗涯怔了一怔，这才教她此话万不可告知他人，又叮嘱了数句，这才御起辟易梭离峰而去。

舜源峰距箫韶峰甚近，辟易梭全力发动之下，不过盏茶功夫便至。单诗涯一路急行到了密缕堂，径直进了西边耳房，果然见得线妪坐于一架绣绷之前，手中一枚粗针，另只手却执了数色彩线同时穿入。

原来线妪姓苏名贤，自上代仙师溘逝，便执掌针门三宗至今。单诗涯躬身禀道：“弟子已依照三师叔吩咐，将箫韶峰大阵缺口修复。”

线妪手中未停，执了粗针大线在绣绷上绣将起来，口中只淡淡说道：“你过来看看，这幅麻姑献寿图可还看得？”

单诗涯定睛瞧时，只见她落针如飞，那大针又化作若干小针，十指翻飞间各拈了一股丝线在绷面上四处穿插，不一刻麻姑、寿桃、瑞酒、骑鹿皆已跃然绢上，各色丝线灿然有致，各露奇光。

单诗涯不禁叹道：“线、针、绷三物齐御才成此仙品，以针作画至这般境界，针门不作第二人想。”

线妪摇头道：“不过是徒具其表罢了。你没瞧出我御此三物使的还是千丝百结术？若是以漫卷针风术御针，千丝百结术引线，大绷盘术抑绷，人呈清风端凝之态，腰拟两仪扑蝶之姿，手呈细针密缕之势，行绵里针法，那这绷上麻姑，只怕真能活转过来哩！”

瞧见她神色黯淡，单诗涯并不答话，从旁沏了盏茶水递于她手上。线妪停针慢呷道：“此番箫韶峰针缺，你师叔也没说些什么？”

“师叔教了弟子修复之法，只说是布阵之时疏漏所致！”

“依你说，这阵法缺口因何所致？”

“弟子修补前也曾逐一检视，此处缺口甚小，似为外力所破，不过弟子阅历不足，原不该妄自猜度。”

线妪正思忖间，偶一抬头，忽然瞧见她迟疑神色，不由问道，“还有何话要说？”

单诗涯定神答道：“弟子途中偶遇到丰师妹和本月新入门的覃师姐，原来这短短时日，覃师姐的冰神诀已修至三层，身具填基中后之境，她仙缘集聚……日后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线妪瞧了她一阵，直望得她把头低了下来，这才叹声道：“若无那一往直前之心，纵然仙缘集聚，十层冰神诀哪就那般容易了？针门这百间数年上千弟子，才出了一个东渡菩提，不然我何必在此单以本宗心法徒御三器，不过是聊以**罢了。诗涯，物满则盈，器满则覆，你须想明此节，否则便是自寻烦恼。”

单诗涯唯诺称是，线妪又说道，“对了，此次抹仙教对教中不利，必定还有后着，咱门中弟子更应居安思危，以做万全之策，至此非常之时，也不必遵从先例十年一次大会的先例。你这便飞书告知你二位师叔和各宗弟子，八月十五，我针门重开绣仙夺宗大会，此次决出的掌门掌宗弟子及头十名的素修青衣，届时皆能委派下山历练。一则磨练修行、再则空武山素辉真人遗宝重现人间，众弟子能取到多少，各凭机缘之外，这平日的修行，自然大有臂助。”

单诗涯领命而出，不一时飞鹊传书已毕，便回修行之所。原来舜源峰与那箫韶峰满山翠竹不同，山中多见苍松翠柏林立，古树奇花密布，间或流泉飞瀑，偶惊白鹤苍猿，为这九嶷山风物最盛所在。单诗涯一路慢慢走回，到了屋中，仍是对窗托颐出神，不一刻又从柜中取出数卷丝帛摊开慢慢翻看，一卷千丝百结术阅毕，又取出细针密缕势细瞧，间或叹得两口气，只觉心中仍是纷扰不定，起身在房中来回走得数步，正欲出门，没留神和突然跨进门的女子险些撞作一处。

原来进门的女子姓方名画素，同为线宗弟子中的翘楚，年纪与单诗涯仿佛，却比丰聆楚大上两岁。只见她双指之间拈住一只扑腾展翅的线鹊，正脆声道，“单师姐，咱针门上次的绣仙夺宗大会才过两载，如今真又要重开大会？何况这短短月许时日，诸事未遂，大会筹备千头万绪，如何调划人手、如何设场起擂、如何请人观礼、如何司裁定规、如何悬赏花红，全都关系到本门的颜面及对众弟子的激励，凡此种种，岂能一月之内一蹴而就？”

单诗涯眉尖轻蹙，“事急从权，依了师尊意思，此次大会旨在选拨门中优秀弟子，以备空武山取宝，说不得只得诸事从权了。设场起擂、司裁定规皆可遵循旧例，花红便是这下山取宝的资格，至于观礼，只得简陋些，请几位和本门夙有渊源的各教仙长便是，说到调划人手，你本是本门的筹划青衣，想必也难不倒你，如何倒向我问起主意来了？”

方画素低头慢声道：“我这几年分心门中事物，修为已数年停滞不前，再不集聚心力，只怕连上回的十大素修青衣也做不成了，如何能比师姐天资骄纵……”说至此处朝那案上望了一眼，“又兼日夜苦修，这掌门弟子之位，旁人也不致觊觎。”

“我如今的修行境界，比你不过强得有限，若不清修苦练，没准哪一日便要被人从掌门弟子的位子上拉下，就连各掌宗弟子、十大素修青衣，哪个不是岌岌自危、日夜自我催逼不休？要依我说，咱门中真正快活的，却是那些众多的素修弟子，她们只需虔心修行，瞻前而无需顾后，这才有那一往无前的气概作底子呢。我瞧你若不在十大素修青衣之列，只怕还自在些。”单诗涯将案上帛卷收起，却在木椅上款款坐下，静静望住她。

“师姐教训得是！我原也不在意这门中虚位，门中弟子和我一般想法的也不在少数，只是今次既以下山取宝为诺，只要是我门中的修行弟子，谁不是借此机缘奋力争先，还望师姐成全画素的一片痴心，此番大会的筹划，师姐还是另推人选罢！”

单诗涯忽然轻笑道：“你们莫非都视此次空武山之行为探囊取物么？且不说乐、理、兵三门的本教弟子，那抹仙教、神秀宗、藏密禅，哪个是易于之辈？我瞧取宝之行，还需各自量力而为，若是力有不逮而毁了修行甚至丢了性命，岂不是得不偿失？此次大会交与旁人筹划又有何难？只望方师妹明白我苦心，莫怪愚姊这一番逆耳忠言就是了。”

方画素半日沉吟不语，单诗涯叹气道：“我瞧你自个也还未想清楚。这样罢，你先回去好好静静，我先只不作你的打算，若是有变，再以传息线鹊告知我罢！”

才一打发了方画素，单诗涯忙赶至门中议事厅，数名专职素修青衣先后禀明各宗巨细事务。三宗弟子也有数百人，每日修行、炼宝、采药、豢养灵兽之间，也有滋事拌嘴的，也有寻衅喧闹的，自然也有修行炼宝途中遇到难处的，又譬如养兽的践踏了药圃里的灵药，凡此种种，皆由执事青衣先行裁处过一遍，仍有不平的，便报至掌门弟子处，因此纵使几日太平，那大小事项也总有十来件的。

单诗涯依了轻重缓急判过几件，数桩关联甚大的又教各专职青衣请教各宗仙长示下，余下数件，指明处置断定之法，由表及里，总要说得各青衣不住点头。待得一屋人尽皆散去，却已是薄暮时分。

单诗涯这才觉得心中一懈，不禁信步走到峰边的一个幽静角落，寻了一块略微平整些的青岩，拂干净了抱膝坐下，独自迎了微微山风、凛凛暮色瞧那落日，一颗心却在盘算不已。

原来她拜入针门前原是前朝尚书府管家之女，自幼因母早逝，故而成日不离父亲左右，耳濡目染之间，练就了一番通达人情世故、理顺纷繁杂务的本事。尚书府败落之后，她阅尽世间冷暖，随了老父在湖湘之间流落半年，线妪下山时偶然撞到，即将她视为修炼千丝百结术的奇才，立时安顿了她老父，携了她同上舜源峰。果然她天资不凡，四五年内千丝百结术便已大成，七八年间已修炼至觅丹后境，将泰半弟子远远抛在身后。线妪又瞧她身具理事之能，于是教她统理针门门中杂务，以千丝百结术化解其间的纷繁琐碎，两相益彰之下，她便成了掌门弟子的不二人选，行事有条不紊，解难排忧合度，因而深得门中弟子敬服。

此时她心中却呈微乱之象，一时想到那覃如意修行进境卓绝惊人，只是此次大会日短，按理她难入十大素修青衣之列，不过按此修行进度，数年间必有大成。此番大会的掌门弟子之争，只怕还是落在自己和针门的魏若苏之中。针门弟子修行术法重在凌厉，漫卷针风之术魏若苏已修至巅峰之境，只是近来门中弟子多有暗传，大刚至柔，大巧不工，魏若苏漫卷针风凌厉至极处，已呈绵里针之势，由此可知其修行之深，只怕和自己难分轩轾。一时又思及丰聆楚，其修为虽较二人要差上一线，但绷宗术法明朗疏阔，和线宗细致绵密的术法隐有相克之意，此次的三大掌宗弟子，只怕还是不出这三人之选，心中稍觉安定。想起那丰聆楚挂念乐门穆展鸿之事，不由得轻轻摇头，心中却嗔怪这少年搅得丰师妹芳心可可，意动于行而不自知，只怕有碍修行。

想及此处，单诗涯也觉好奇，这少年当日和他叔父自衡山之中巧遇理门两仪，也算是福泽深厚，从前他性子谨慎机诈，不为自己所喜，只是阴差阳错之下，却搭救了他两次，如今他人在百里之外，不知又是如何一番境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