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幽散人(2/2)
绷妪似是惊慌失措,忙后退一步,直至后背抵住亭中竹柱,这才定下神来冷笑道:“哼,想不到你的元神居然能离体百数里之遥,只怕已至化形后期中境了罢,居然破得了我九嶷山的迷目避息大阵!”
文士微微摇头,“元神聚识成形之后,若只论耳目之聪敏,较之肉身何止强上数倍?这阵法虽然精妙,却还挡不了我元神。”文士忽然又踏上一步道:“书盘,我们多年未见,原该好好叙叙相思之苦才是,如何这般生分了?”
只瞧见那绷妪身子微微发抖,“既然这多年都狠得下心来不见,如今你为何要来?”
文士微一勾手,绷妪手中绣绷脱手而出,转眼已飞落入他掌中。稍一打量,随即又叹道:“当年九宫论法大会,你用绣帕替我包裹伤口,没想到如今做成了个绷子,以血为底你又绣上了这具瑶琴与翠竹,是了,遍地绿珠,何处清幽?书盘,今日若不是你泪染绣绷,我本命精血有感,我那只你仍对我余情未了?”
“余情未了?哼,当年大好时机,教你脱身抹仙教,我抽身天工教,我二人才有长相厮守之望,谁知你几番盘算,仍不应允。害得我成为教中众矢之的,若不是东渡菩提和师姐替我说情,我早被逐下九嶷山,不知流落到何处去了!你瞧我还当对你余情未了么?”
“唉,我虽未脱身仙教,但为了你,这些年再未过问过教中事务,教中兄弟,也大都再不相往来。书盘,我们如今又要为了多年前的旧事争个不休么?”
绷妪颓然坐倒,“多年前的旧事?哼,此事悬而未决,你我二人不见面倒也罢了,若见了面,怎能避得过去?”
文士凑近了她端详道,“如今并无你我教中人物在场,你就不能抛开心结,与我好好说上几句话儿?书盘,便瞧在当年送你姮娥丹的份上,你也不该如此待我!”
绷妪忙退开数步怒道:“当年我积弱无知,听你巧语相惑,负了那颗驻颜保容的姮娥丹,如今师姐均已老去,独我一人持此异貌,又兼一头白发,那个打量到我,不都腹中嘀咕,只口上不好明说。怪只怪我从前糊涂,以为一个人容色常驻是桩好事,如今才知道——若心已似槁木死灰,那容貌再好,瞧去也不过是触手飞灰、水中明月罢了。如今我瞧了自己这个样子便烦躁,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是了是了,从前往后,种种过错,尽皆怨我!当年你发誓我们永不相见,以免扰你修行,随即以术法掩去形迹。我以为你语出肺腑,多年来只顾自怜自伤不再相扰。今日若不是本命精血有感,寻至此处,哪知你仍是孑身苦熬这相思之痛?”
“有什么难熬的。一年不过三百六十日,十年也只三千六百天,我除去修行、授徒,余下的时候要么独守孤灯,要么对月伤怀。躺在床上,若是下雨呢,我便数那雨敲窗棂的声响,不过数万声就停了。若不下雨,你瞧这竹亭处观星甚好,我夜夜来瞧,要数明白这上头有多少颗,数来数去,数不上千便乱了,那也没什么,不过从头数来便是。一夜数不清,便数上一月,一月数不清,还有一辈子哩!我华书盘一辈子没什么多的,唯独这日子,过得最是容易不过,有什么苦?哪来的痛?”说到此处,回转身来狠瞪住文士,眼眶却已微红。
那文士此时已是手足无措,长吁短叹半日,才开口道:“抹仙教前代教尊于我有救命授业之恩,我如何能叛教而出?多年来教中兄弟多番相召,我早已深藏形迹,再没与他们往来,书盘为何不能体谅我的苦处?”
“哼,召你做什么?不过是又要商议如何剿灭我天工教而后快!”绷妪一时怒意勃发,忍不住开口相诘。
“此话又是从何说起?”
绷妪瞧她神情不似作伪,于是将那朝鲁如何被抹仙教策动后设伏乐门双使、戮仙使如何围攻针妪的情形详述一番,言语间夹枪带棒毫不容情,将抹仙教众人骂了个遍。
覃如意屏息多时,此时见了这番情景,不由得忆起初来那日针妪在密缕堂中所说,再和绷妪先时翻来覆去所念的字句一对,禁不住悚然而惊。已知此人必定就是针妪提及的抹仙教中的清幽散人,心弦紧绷之下,收脚回转,没料想却踏上地上的一截枯枝。
绷妪闻声忙朝那文士使个眼色,文士立时隐过身去,覃如意心念电转,已从斑竹后转出,随即快走几步赶上前来,朝了绷妪行礼道:“弟子未知师叔在此,怕是打搅师叔清修了!”
绷妪目光如电,在身上扫得两扫,寒声问道:“此时夜色已深,你不在房中歇息,到这里来做什么?”
覃如意微喘道:“弟子才和丰师妹练完两仪扑蝶,正要回栖翠居,丰师妹说我初来乍到,要带我四处转转,她脚下甚快,才看她往此路行来,弟子修行未足,脚下也慢,赶到此处时丰师妹已不见了身影,却不想撞见仙师,奇了,丰师妹明明走的此处,如何却瞧不见踪影了呢?”说毕回头朝来路探看一眼,意甚犹疑。
绷妪不耐道:“你到了丹朱峰已有数日,如何路径还没记熟?此路回转,前头岔口处左行数刻就回至栖翠居了。我明日必要责教聆楚,冰神诀重在修心明性,如何入夜了还四处乱走?”
覃如意面现慌乱之色,“弟子初来乍到,原不知这些许规矩,丰师妹想带我四处逛逛,原是一番好意,还望仙师勿要责罚。”
瞧见华书盘将头微微一点,覃如意心中笃定,忙沿了来路回去。华书盘瞧她走的远了,这才转头四处顾盼,清幽散人忽然现身,在她肩上拍了一记,绷妪回头恼声道:“作死么?你我皆为修行中人,怎地也如此轻薄?”颊上红霞一闪而没,随即又埋怨道:“如今教我亲徒儿瞧见你们共处此地,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唉,我那弟子最是搁不住话,偏生我又不好和她明说,终究要怨你这数十年不来,偏偏今日晚上来,还教我自己徒儿看到,好没意思!”
“怎不说你将那锦帕私做绣绷,偏偏今日个触景生情,扰动我本身精血?”瞧见绷妪又要着恼,这才收了戏谑神色,“且莫心焦,只怕并非是你徒儿看到,瞧见的另有其人。”
绷妪奇道:“还有人在此?”
清幽连连摇头,“你方才用情……用心专注,并未留意周遭情形,我乍一来此已察觉那斑竹处有人藏匿,只是其修为有限,故而并未叫破。其实我神识过处,并无第四人在场,如何有什么丰师妹?想必她料定此事隐秘至极,你必不会向你徒儿对质,如此一来便将她推得干干净净。我瞧此姝心智深沉,只怕是你二代弟子中的翘楚人物。你放心,她既有如此机心,必定度量轻重,不会将今日之事泄露半点。”
华书盘楞得片刻,“自个儿脱身便罢了,没得还要拉上聆楚垫背?哼,幸而不是我箫韶峰弟子,否则依我性子,绷宗可容不下此人。”一时回过神来,又急道,“你还不走?若是再教人瞧见你在此处,我如何向宗门交代,你快去罢!”
清幽散人面色忽转凝重,伸出双手执住她肩臂,“书盘,你我相见不易,如今我再问你一句,你我虽有宗门之别,如何就不能放下成见,寻一个无人知晓的世外桃源,再不用理会这些宗派纷争了么?”
华书盘缓缓摇头,神色凄然已极,“你仍未明白,当年你我缘悭一面未能离教,从那时起,我的心便死了。就算今日跟你而去,从此后的日日夜夜,你当年誓不离教的言辞,也终归是我心头的一根横刺,再没法取出来的。终归你我缘分已尽,日后我再怎么相思如焚,那也只是我自己作践自己,和你全无半点干系,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劝你也想明此节才是!”
清幽散人怔怔望了她半日,口中嗫嚅,却说不出话来。
她随即神色如常,“只是你抹仙教要诛灭我天工教的野心,还盼你竭力拦下。你我既不能脱胶而出,那便还指望在教中孤独终老,可别到我们兵戎相见的地步!”说毕已不敢瞧他,自顾自转身而回。
那清幽独立半晌,终于唉嗐一声,身化一道淡淡蓝光破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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