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篇 永别沙堡(下)(1/2)
在入校第一年,成莎就成为极少数经常出入于留学生楼的本科生之一,她的行为一度令人侧目,招致了风言风语。
成莎的途径是勤工助学,辅导留学生汉语。当时学校里课余打工并不普遍,部分性格活跃的低年级女生也去学生沙龙当侍应生,一半像时髦,一半像玩,辅导留学生汉语的机会有限。并通常被高年级学生或研究生霸占。成莎是凭实力和当时少见的毫不羞涩推销自我的手段谋到这份工作的。她在进校首次ept测试中成绩优异,接着通过了本系泛读课的免修考试。此外,她像玩儿似的参加了非英语专业高年级生的级段考试,一下便拿到大学六级的证书。成莎踌蹰满志地从我这里借了一本《唐宋诗词赏析》和几种有关现代汉语及写作的讲义,沉着自信地跨进了留学生楼。
学校派给成莎的学生是两个德国青年。据成莎说,这两个穷学生身体肥胖而智力迟钝,汉语只有读识字卡片的水平,英语也不流利,他们使成莎感到吃力而厌倦,她开始对德国人的邻居们感兴趣。那段时间里,成莎在留学生楼的活跃程度既隐蔽又公开,校园里和宿舍楼道内经常可以看见成莎偕同男女老外谈笑风生地招过市,她成为整幢楼注目的焦点。
当她带着她的外国朋友来看望我这位少年时代的好朋友时,她和她的客人在我们寝室引直的只是慌乱、窘迫和隐含着不屑的冷淡。同室的女孩们一个个借故走开,剩下我惶惶不安地面对成莎带来的新鲜的迷乱。
在我记忆中,这种情况出现过四五次,我们的谈话受成莎支配,礼貌平淡而磕磕绊绊。
我发现沙堡重新在成莎的话语中出现,它不再是美丽的谎言,而被描绘成平凡而真实的存在。成莎强调的是它生活中民风淳朴的一面,比如夏天大家都到大门外的马路上乘凉,谁家老人做寿楼内每户人家都可以得到一碗大肉面等。我作为她少年时代友谊的象征,被强调的是专攻中国古典这一点。
我对法国人基斯兰的德国人恩斯特留有印象。
基斯兰金发碧眼,美丽优雅。她对中国唐诗很感兴趣,一再问我诗人李白是否确实是个酒徒。我无法用英语确切地向她解释李白嗜酒和一般酒徒的区别,只能说是的,李白确实喜欢喝酒。于是基斯兰迷惑地问这一点是否令中国人轻视李白,我只能斩钉截铁地回答说“no“。我发现基斯兰的英语其实并不比我好多少,她说话时总在费力思索,临走时一脸迷茫。我听见成莎在门口问了句什么,她回答说“she is very nice.“,也许是指对我的印象,这使我很不自在。
恩斯特戴着细边眼镜,身体庞大,脸上常莫名其妙地露出孩子般肃然起敬的神色,令人判断不出他的年龄。当我们谈到啤酒时我把啤酒(beer)错读成“熊(bear)“,令恩斯特骇然,事后被成莎嘲笑不已。
这种蜻蜓点水的拜访没有持续很久,因为成莎的国际交往渐渐固定在瑞典人帕瑞身上,使得女生中议论纷纷。人们传说成莎晚上和帕瑞坐在校内操场高高的铁梯子上抽烟、谈话,早晨和帕瑞穿着运动衣绕着学校围墙边的马路长跑。有人看见他们黄昏时在大草地上散步,甚至翩翩起舞。这对国际情侣几乎成为校内的著名景观。
一号楼的女生背地里把帕瑞称作“克格勃“,因为他经常身穿米色风衣,一对灰色的眼睛冰冷晶亮犹如刀锋。远远看去,瑞典人的身影高大阴沉,而当他无声微笑时,声色不动的眼睛仿佛波澜不兴的湖水。
他令我联想到一般描述中北欧清亮的天空和静静的湖泊。
故事的**是大学一年级结束时的暑假,成莎和帕瑞一起去了北京。但此后帕瑞的身影从校园里消失了。成莎由此显得分外孤单,她表情严肃地匆忙往来,脸上刻着深深的思虑,沉默而又平静。
那段时间里,成莎数次与我谈起帕瑞,她似乎控制不住一种倾诉和分析描述的冲动,但言辞上却很保留,带有理智的谨慎。
由此我知道二十九岁的帕瑞在瑞典有妻子和殷实的家庭背景。确切地说,他像一只来自远方的飞鸟,永远与杳不可知的远空密不可分。对成莎来说,帕瑞只能是不可把握和难以确定的,他使人充满幻想和激情,但缺乏信赖和安全。无论多少频繁和亲密的相聚,都像稍纵即逝的欢乐,无法挽留的瞬间。有谁能指责一个瑞典人在东方的艳遇并要求他对此负责呢?
成莎不止一次地向我描绘帕瑞离开中国前与她道别的种种细节,竭力表明帕瑞的归国只是学业结束后的正常程序,而不是借口或逃避。
他们一度频繁地通信。
偶尔,成莎给我看一两封来自瑞典的信件,希望我以清醒的眼光帮她判断帕瑞对她喜爱、思念的程度和感情中真实或真诚的成份。在我看来,问题的结症是帕瑞对中国的态度。
我隐约感到帕瑞并不喜爱中国,他所有的是游客般的好奇和淡漠。而只有真正爱上某种文化,并打算融汇其中的异族,才有可能与这种文化背景中的人发生深刻的感情联系,并且,他们只会选择深具这种人文特征的对象。在帕瑞潦草且句子冗长的英文字迹中,出现最多的单词是“fleeing“,满眼的“fleeing““fleeing“,它们的解释是感觉还是感情呢?我只觉得眼花缭乱,不知所云。
成莎终于认定面对生活中富有冒险或浪漫意味的刺激性内容,我只是个不中用的东西,只配和严谨保守的中国男孩一起钻在寝室里用小电炉炒鸡蛋。她从二年级开始孜孜不倦地钻研起法语。曾经的帕瑞被轻掩过,像一场挑逗和一点引诱,在过往、现实和远处隐约闪现,没有保证,甚至连个希望都算不上。
一切可能性、信心和注定中的失败,对成莎来说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她把这枚硬币握在手里,永远也不会放弃抛掷的权利,哪怕在反反复复中耗尽心力。
成莎承认,吕钢在二年级时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只是由于她的寂寞和疲累。
吕钢是我的同班同学,一个写作态度认真投入而作品清新的校园诗人。作为旁观者,我深深相信整个大学时代唯一真正爱过成莎的人是吕钢,那种青春岁月里纯洁深挚的迷恋和热情。
吕钢又瘦又高,五官细致,但线条却很硬。作为男孩,他那张脸似乎太白太秀气了,但他是年轻、忧郁而漂亮的。
那时学校书店出售的一册《勃朗宁夫人抒情诗集》很受学生喜爱,书中有一些精美的剪影插图。吕钢身穿黑色长外套的侧影像极了书中几张剪影男像,于是他得一雅号“剪影”。
他是不少低年级女生心仪的男孩,但吕钢心仪的女孩是成莎,这渐渐成为一号楼公开的秘密。
在吕钢的许多诗作中,一个红衣浓妆的少女形象犹如倔强而美丽的精灵,她傲然独步于秋天萧索的山岗和白雪茫茫的旷野,如火似水,令人怦然心动。吕钢说,她就是成莎。当他远远地注视她,默默地向往着她时,成莎像一簇火苗燃烧着他的灵感。
本来,一切很可能仅止于此。吕钢的心思只是他诗中孤独的激情,那种青春之爱很像对虚构图腾的膜拜,温柔尊重,而不具一丝侵略性,甚至,没有**。
然而,成莎在一个初冬之夜醉倒在操场的铁梯边,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吕钢第一个发现了她。他叫上一个路过的男生,一起把成莎送回了寝室。
醉酒的成莎显得软弱而痛苦。
这段偶然经历使吕钢获得了一份勇气,原来骄傲的成莎也有这么无助的时刻。
她实在是孤寂的,有多少个无以诉说的长夜耿耿难眠。无论是谁,内心深处那一份寒冷和疲倦,既不愿示人,又难以排遣。
当我第二天去看望成莎时,她脸色苍白,又羞又气。我碰见了吕钢,他神色焦灼,显得羞涩而又悲哀。那么高的一个大男孩,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得出来他只是不放心,又害怕自己的行为有唐突窥望之嫌。他站了一会儿,就想走,成莎无言地拉住了他的手,失控似的流出了眼泪。
请访问最新地址www.83kk.net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