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篇 永别沙堡（上）（1/2）

不知你是否听说，有一个出租汽车司机被宰的故事，曾经在上海流传甚广。

司机的姓名不甚重要，他在一个淫雨霏霏的秋夜驾车驶过华山医院。上车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头上缠满绷带，面如死灰，司机形容他是爬也爬不动了。那年轻女子容貌姣好，神色凄惶，她自诉一个浑身酒气的骑车人撞伤了她的丈夫后逃之夭夭。在此之前，他们刚在钻石餐厅度完结婚周年纪念，身上钱款所剩不多，面对飞来横祸，他们手足无措，医药费尚欠五百多元，无法结帐。她擒着眼泪恳求司机的帮助。虽说如今人人都知道好人做不得，但好人还是常常有。司机借了钱给她，并把他们拉到家门口。那女子千恩万谢，她请司机在门外稍等片刻，她扶丈夫回家去拿钱。司机亲眼看着他们跌跌绊绊地挤进一扇黑漆大门，而且，绝对没有锁门。

接下来的情形，你也许能够料想，也许不能。

这对男女没有再出现。当司机等得无法再等时，他自然推门进去寻人。

门内是一片废墟。这幢石库门房子被拆得只剩一座门堂子。凄风冷雨之中，废墟空旷荒凉犹如坟场。

只有我知道这故事百分之百是真实的。

那对男女是我少年时代的朋友成莎和她的丈夫崔浩，那片废墟是我们二十岁以前居住的旧屋“沙堡”。想到他们煞费苦心，为的是骗这区区几百块钱，我不禁感到一阵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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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莎在十四、五岁时变得撒谎成性。她在学校里向女同学们描述她家举行家庭舞会的情景：她祖父和祖母跳狐步舞、华尔滋；她和她哥哥以及哥哥的朋友们跳伦巴、吉特巴；而最棒的是她父母的探戈。留声机在她家的客厅里缓缓旋转，烛光在银制的大烛台上轻轻摇曳。舞者的脚步踏在厚软的地毯上悄无声息，而观者坐在沙发上优雅地呷着橘子汁和葡萄酒。

作为她的邻居和好友我站在旁边，一只手被她紧紧地捏着。因为惊讶和羞涩我感到无比茫然，手心因谎言的刺激和重负变得汗湿涔涔。

成莎脸上飞荡着红晕，眼睛闪闪发亮。我常常满面通红地把脸扭向别处，不敢看她陶醉自傲的神色和周围惊羡而充满疏离感的目光。

事实上，每天晚上她的祖父祖母和哥哥都挤在电视机前直到深夜，她的父母则像我的父母一样为了家务琐事絮絮低语或互相指责。

成莎和我常躲在我们两家堆放杂物的亭子间里，就着昏暗的灯光看那些我们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书籍，为一些遥远的爱情和命运感慨激动，谈论着远离现实的场景、人物和梦想。

成莎思维敏捷，心情抑郁，她批评着我们周围无数卑琐庸俗的人和事，言语犀利，傲慢不羁。

在学校里我们是“沙堡的孩子”，聪明高贵，与众不同。我几近强迫而又俯首帖耳地和成莎站在一起，扮演公主的挚友。在沙堡里我们有学问渊博慈祥清洁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父母情趣高雅，生活严谨，她的哥哥像王子一样拥有众多英俊美丽、博学多才的男女朋友，他们在一场又一场的嘉年华会里演绎着一幕幕激动人心的青春传说。

成莎陶醉于谎言犹如我沉醉于雪莱和拜伦的诗篇。沙堡是我们的王国，其他同学的禁地。它在十几年前陈旧的街景里平庸无奇，弥漫着油烟和杂物的气息，在成莎的话语里散发着神奇动人的芬芳。

每天晚上，我学成莎的样子把衣服叠得平平整整压在枕头下面，使兰色或炒米色的卡其裤子出现一条笔挺的中缝。

关于沙堡的流言终于传到了老师耳里。我们的班主任是个身材矮小衣着朴素，即使生病也要由丈夫用自行车推着到学校里参加党组织生活的中年女教师，她出其不意地对我们进行了一次家访。

当然，家访的理由是充分的。我在数学课上被没收了一本翻开在书桌里偷看的《七侠五义》，成莎则写了一篇渲泻内心苦闷的周记。

那篇周记文字优美，洋洋洒洒。成莎描绘她黄昏时漫步校园的感受。夕阳燃烧在天空中，但操场的水泥地是死硬的灰色，我们的校服是黯淡的灰色，她的心是悲哀的灰色，青春在如烟的灰中窒息。

这次家访的结果对成莎来讲是可悲的。那时是20世纪80年代。班主任把成莎的情况汇报了校长，并招开了班干部会议。成莎的思想透露着危险的倾向，这不仅仅是早熟的问题，而是一种心灵的变质。

成莎在学校里名声扫地，作为年级的优秀生她放弃了免试直升本校高中的资格，考入近郊一所全日制寄宿学校。

确切地说，成莎从十五岁开始基本上已不在沙堡生活了，也许这正是她所向往的。但这次分离却伴随着阴影。成莎在去高中报到前用水彩颜料在画纸上画了一幅画，送给我作为临别的礼物。画面上是一只鲜艳夺目的苹果。但苹果是不完整的，它被粗暴地咬了一口，于是这幅画看上去极像一个鲜血淋漓的伤口。

沙堡的日子一如往昔，只有我在十五岁时第一次体会到生命中的孤寂。在学校里，我作为被盅惑者受到帮助和开导。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有人神色异样地在我面前提到成莎，我固执地保持着沉默。

成莎的谎言在坍塌时呈现出悲剧般的魅力，犹如垂死的天鹅一波三折地倒伏于渐渐黯淡的光圈中，哀怨而又美丽。

高中三年里，成莎很少回到沙堡。她从寄宿学校给我写来长长的信，文辞优美，充满了阴郁、骚动和不可遏止的激情。

在她笔下寄宿学校是个秩序井然而又压抑人性的地方，几乎所有的人满脑子只是作业和分数。老师刻板无情，学生之间满怀戒备和嫉妒。这一切与她渴望的青春期生活悖离太远，“仿佛一条奔腾的河流，在狭窄的河床、无花的两岸和没有阳光雨水的季节里，闷成了一潭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