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拔节（2/2）

“各位，如果倒退几十年，如果回到抗日战争年代，我们脚下的土地哪一片不是尸山血海？哪一处不是白骨累累？难道我们就逃跑吗？我们不生活了吗？不，我们没有，反而生活越来越好，越来越富裕，今天大家进门来，舒舒服服地吃一口热乎饭，如果感觉我们的米线做的好，价格公道，以后就常来，这个店和这条街上的任何一家店根本没有任何区别，大家说，对不对！”

大概是看在一切免费的面子上，人群热烈地回应着：“对！”

林林咽口唾沫：“真的很感谢大家，谢谢大家的信任。现在饮料和烧饼没有了，没关系，饮料和烧饼哪里都能买到，但我们这样用心的米线其他地方不会有，米线足够多，大家不要着急，来者有份！”

林林说完，人群热烈地欢呼起来，几个小年轻将食指和拇指扣成半圆含在嘴里响亮地呼哨，屋里一片太平盛世的欢乐场景。

林林拍拍手开始布置：“位置有限，这样，大家坐下，没找到座位也没关系，我们排号，我保证，只要大家不乱，每个人都能尝到我们正宗的小江南米线！”

林林刚说完，就听到叮叮当当的拉凳子占桌子的声音，一阵骚乱后，已经座无虚席，剩下没有位置的人只好站着，林林赶快过去排号，等一切安排妥当后，又抓了一位胖老太太，塞给她1块钱让她帮妈妈煮米线，而自己则负责前厅的一应琐事。

就这样，一口气忙到晚上10点，林林拒绝了一拨客人之后终于关上了门，她们瘫坐到凳子上，林林的脚都肿了，坐了好久，妈妈才哑着嗓子心事重重地问。

“林林，你今天这样说好吗？”

“说什么？”

妈妈急的一跺脚：“我们的米线啊，哪有什么10年秘方，万一，被别人知道了，会不会不好！”

“妈，”林林认真地看着妈妈，“您干这行确实已经十几年了，我们并没有撒谎，您做的米线难道不好吃吗？食物这种东西本来就是靠感觉的，稍微夸张一点太正常了，这叫心理暗示，你没见那些卖衣服的都找漂亮模特做广告吗？有几个人能穿出模特的效果？我们的米线我有信心，放心吧！对了，我们现在应该拢一下账，今天赔惨了！”

这句话立刻提醒了妈妈，她再也顾不得想其他的马上坐下来和林林一起在灯下拢账，算到最后，妈妈郑重其事地告诉林林，既没有钱了也没有米线了，照这种吃法，她们最多再撑一天，一天之后，真的就弹尽粮绝了。

妈妈累得沉沉睡去，林林看着她头上的白发，看着她一脸沧桑，心里突然那样难过，妈妈已经年过半百却还要这样为明天担忧，而她，眼睁睁看着却束手无策，她能怎么样呢，她感觉现在自己除了一颗发奋要做好的心之外再无其他，她能保证什么，林林久久地坐着，陷入深深的迷茫。

她们的米线店要怎样维持下去？想到这个问题，就仿佛一团烈火烧在她心头，这把火已经逼近油尽灯枯的地步，要怎么办，难道老天真的要把她们逼上绝路吗？

林林的眼泪掉下来，她感觉那样疼，浑身疼，像被沸水煮过一般，全身的皮都退尽，她血肉模糊地趴在地上，天地不应。

是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何辜，它原本就这样冷漠地对待万物，不扶不助，亦不恼不扰，一切都只在人为。

明天要怎么办呢？林林辗转，一夜无眠！

第二天林林早早起来，换上一块儿“试营业期间，米线免费”的牌子，把“一切”改为“米线”就意味着饮料，烧饼之类的能卖出些钱来，林林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些东西上，除此之外，她已经没有办法。

这一天下来，照样人声鼎沸，晚上，她们又坐到一起拢账，这里已不是以前的那个肮脏的小米线铺子，这里灯火通明，一尘不染，可是，林林的心情却灰暗到极点。

饮料烧饼是卖出些钱，但不太多，只够第二天进米线用，饮料已经卖光，需要再进货，却没有多余的钱，林林想了想，马上穿着拖鞋跑出去，走到隔壁超市，超市老板娘一眼就认出她来。

“大姐，从你家拿点饮料！”林林笑吟吟地看着她。

“来多少！”老板娘异常热情，她可是每天都光顾林林的米线店，沾了隔壁人多的光，她店里的生意也跟着风生水起。

林林一样点了两箱，和老板娘一起搬到自己店里，一边拍着手上的土一边看起来若无其事地说：“大姐，这几天恐怕要天天从你家拿东西，这样吧，先记账，十天或者半个月一结，咱们都省点事儿，行吗？”林林尽量让自己说的稀疏平常，不露任何怯色，而心里却扑通扑通跳的厉害，生怕对面这个貌似痛快的大姐，在钱上一毛不拔。

“行！”超市大姐说得相当痛快，在她心里，林林开得起这么大个米线店，敢每天让这么多客人免单，是绝对不会差她这点饮料钱的，她巴不得林林从这里进货，这样自己也可以小赚一笔。

超市大姐走后，林林嘘一口气，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她何止差饮料钱，她现在简直身无分文。

林林咬咬牙，她一定要坚持下去，她和妈妈商量好了，一定要坚持一星期，一星期就可以养成习惯，养成习惯以后谁还记得这里曾经的命案，这种壮士断腕之痛，她必须忍受！

在这样的煎熬中，终于过去六天，这天到下午，米线已经卖完，这几天饮料卖的出奇的少，已经没钱可以再进米线了。

钱，钱，钱，林林现在感觉自己真的要疯了，每天都是这个字，都是这个问题，别人做生意都是想尽法子往口袋揣钱，她倒好，每天大把大把撒钱，现在已经撒得皮包骨头，可还是没到尽头，差一天，一天就像一万年，林林紧紧地攥咬着嘴唇，一声不响地站着，看着妈妈红着脸撒谎说有事早早关上店门，她除了无奈根本无计可施。

妈妈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林林在屋里走来走去心乱如麻，难道自己错了吗？难道就这样赔的血本无归吗？今天从这个店里出去，明天她们就要露宿街头，她们做了这么多努力，现在就差这一点了，这一关，就真的过不去吗？

林林久久地仰头望着天花板，实在感觉闷得喘不过气，她推开家门要出去走走。

走出这个店，林林觉得仿佛走出坟墓一般，这个世界多么明媚，处处欢声笑语，喜气洋洋，她这样一个眉头紧锁的人显得如此多余，她第一次深深地体会到了钱的重要，钱原来如此重要！可是到哪里去找钱呢，这满世界来来往往的人是不是都在为钱奔波？自己到哪里去找？别人又在哪里找？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天空始终是阴沉沉的，似乎要永远这样暗无天日下去，林林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她实在喘不过气来，仿佛心头压着千斤巨石，随时都要碎裂崩坍。

到底怎么可以弄到钱，卖东西？她们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卖，总不能从店里抬张桌子卖废品吧，就算卖废品也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找熟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哪里来的熟人？

林林站在那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这茫茫世界呀，竟如此悲凉。

林林感到万念俱灰，她要崩溃了，她再也承受不住。

林林漫无目的地走着，当她茫然地穿过一条小胡同时，看到站在路边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女人四十多岁，染得金黄的头发，戴着项圈一般大的耳环，快要撑破的短裙里紧巴巴地塞着她肥大的臀部，她不停地朝着过路男人搔首弄姿，样子谄媚而下流，林林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天阴到极点，一块儿一块儿地坍塌着，哗啦啦掉下来，林林心里突然一阵惊惧，不，她睁大了眼睛一步步往后退着，她拼命地摇着头，不！

林林转身就跑，拼命地跑，眼泪一颗颗掉下来，吧嗒吧嗒，渐渐连成一条直线，她的眼睛越来越模糊，让她看不清这个世界。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怎样的世界？她真的想大喊，当一个彻底的疯子尽情大喊，她心里是烧到灼热的火山岩，在心头疯狂地涌动着，只有靠着这不停地奔跑才能一点点流淌出来，它们在拼命地吞噬她，她在拼命地摆脱它们，这是一场竞赛，跑的慢的就会消失，林林只能与它们比拼耐力，只能比拼这小小的，二十几年积攒下来的全部勇气，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林林已经不能呼吸，她筋疲力尽，她的双腿已经抖得可怕，终于，她重重地跌坐在地上，抱着自己大声哭起来。

她从未这样哭过，这一刻，这个世界如此纯粹，只有她痛快的哭声，天边阴云密布，四周树木葱茏，这密不透风的绝望黑压压地朝林林碾过来，林林睁着眼睛，束手无策，她真的，束手无策！

不知道哭了多久，林林渐渐平静下来，到底还是要回去的，所有的困境，到底还是要面对。

林林站起来，实在不行，去找超市大姐？想到这儿，她又坚决地摇摇头，不行，她还欠着一千多块的饮料钱，如果再张嘴借，恐怕不仅借不来，没准儿还会马上催账，到时就真是绝路了，林林不敢回家，她不敢面对妈妈，不敢告诉她她真的想不出办法了，林林怔怔地站着大街上，花坛里的月季花开了又谢，一茬一茬，交错掩映着在风中摇晃，透过月季花是对面街边的店面，一家家透明的橱窗中散发出来无限的憧憬，林天沿着店面一家家看过去，都布置得多好啊，尤其那些卖衣服的橱窗，她甚至能看到橱窗边插在净瓶里的百合花，再往上看，一栋栋挺拔的大楼，威威武武的大楼，屹立在这个世界上岿然不动，大楼！林林的眼睛突然亮起来，那块镶在楼角的大牌子映入眼帘，林林揉揉眼睛看着牌子，她定定地站在哪里，良久，终于喜极而泣，太好了！

晚上回来时，林林的脸色惨白，妈妈心疼地看着她：“闺女，咱认命吧！”

“妈，给你钱，明天早点去买米线，我们正常营业！”林林说完把10块钱拍到桌子上，她的手心里传来一阵阵发麻的感觉，这种感觉传遍她整个身体，让她有种快乐的错觉。

妈妈惊讶地看着桌上的钱：“林林，你哪儿来的钱？”

“放心吧妈！”林林伸手想拿桌上的水杯，可是突然一阵头晕，扑通一下摔在地上。

“林林！”妈妈跑过来抱住她“孩子啊，你怎么了？”

“没事儿，就是有点头晕！”林林努力地笑了笑，挣扎着想站起来，谁知妈妈抱得更紧了，“林林，你下午到底干什么去了，跟妈妈说实话！这钱，哪儿来的？”妈妈说着哭起来，她紧紧的抱着林林，好像攥着自己的一条命。

“妈，没事，你别怕！”林林伸手擦掉妈妈脸上的泪，妈妈这才发现，林林的嘴唇都是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林林，”妈妈已经泣不成声“你要让妈妈急死吗？钱到底是怎么来的？你到底怎么了？”

林林看着妈妈满是泪痕的脸，心里阵阵发痛，她尽量轻描淡写地说：“没事，我就是去那个小医院卖了点血！”。

妈妈大睁着眼睛看着林林，又回头看看桌上崭新的一张张百元大钞，从小到大，她一个人拉扯着林林，虽然日子艰难，她何曾让自己的女儿受过委屈，可是，今天，她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一天，自己的女儿要因为10块钱去卖血，卖血！

那薄薄的一摞钱压在桌上，就仿佛直直地压在她胸口，她看着林林发白的嘴唇，就像有人拿着毒辣的皮鞭一下下狠狠地抽在身上，锥心刺骨的疼，终于，她再也忍受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林林无力地倒在妈妈怀里，妈妈的眼泪流到她脸上，又慢慢流到她嘴边，她分不清那眼泪是自己的还是妈妈的，总之，那样苦。她闭上眼睛，她太累了，她要休息，要好好休息！

最后一天在忙的四脚朝天中结束，妈妈尽量抢过所有活儿来干，可是林林仍迟迟不肯睡觉，她一遍又一遍地拖地，这个地，终于洗干净了，再也没有人嫌弃地上曾经沾满血污，再也没有人对它退避三舍，她用所有精力，甚至用半条命，终于把这个地洗干净了，明天是正式营业的日子，林林心里忐忑不安，会怎么样呢？会怎么样呢？这是她们母女的最后一博，今晚，她们两个注定要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