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中苦难以言苦，病加病深夜晕厥(1)（1/2）

民国二十五年的腊月，在蕴华一味的息事宁人之下，上海薛公馆注定不会风起云涌。只是这种风平浪静之下，是潜藏已久的人心诡谲。家里的仆佣、听差、门房、车夫已暗中分成两派，人数上的巨大差距造成实力上的悬殊，进而使得婉华对手下唯一的得力干将——璟岳的奶妈妈格外看中。

这天周六，天高云阔，隐约有些春和景明的意思，蕴华约了芳芳上家里打羽毛球——就在后花园开辟出来的一片地方。芳芳来得不巧，又赶上蕴华姐弟几个吃早饭，蕴华于是叫人添一副碗筷，让芳芳坐下再吃点儿。

薛公馆的早饭历来中西合璧，囊五湖四海之精粹，单看璟岳的那份就了然——小小的他还在艰难地与鲜肉馄饨做最后的歼灭战，荷包蛋、煎肉肠、蔬菜沙拉还有豆腐脑儿作为援军已经在赶往战场的路上。且奶妈妈每给璟岳添一样便有一句劝他多吃的新鲜说法，炸弹一般爆在璟岳小脑袋上方，一时间饭桌上仅是她尽忠职守的狂轰滥炸。

自璟岳头一次上吐下泻刚好被芳芳遇见，她就暗中留心，这个奶妈妈在璟岳的饮食上以多为好偏执得可怕，说得上费尽心思。据说有一回，这个妈妈在璟岳上数学启蒙课期间捧着一碗满满的蜜瓜闯进书房，就立于璟岳身后，先生一面授课她一面喂给孩子吃。后来让二姐知道，大约觉得这位做事没边儿没沿儿的奶妈妈比那败儿的慈母更可怕，就让人多开三个月的工钱给她，请她另投明主。转天晚饭是本帮菜，炒三鲜、扣三丝、生炒虾仁和蟹粉炒蛋，厨房还做了鳝鱼骨吊的汤，大姐就在饭桌对着汤盅说：“在外头舍米舍面，那叫大善人，在家里还未怎么呢就开销一个人，又叫什么？”

欺世呀，大大的欺世盗名。

为维护一个奶妈子亲姐妹之间打擂台，那叫帮理不帮亲；妯娌间为打擂台而去维护一个奶妈子，不过是借题发难抢班夺权。不管是哪个造就了哪个，很快薛公馆里传遍了，三少奶奶完胜，从此奶妈妈成了薛公馆唯一的法外之人。

所以眼下芳芳虽看璟岳可怜，却深知不能正面救人，须得智取。

济华最先忍不下去。他说常妈，璟岳的奶妈妈叫常妈，“璟岳还小，你让他吃这么多，小心积食，又嚷嚷肚子难受了。”

常妈笑说：“呦舅少爷，是这样的，在璟岳少爷的年纪，这个食量不多不少刚刚好。过去我带过一位少爷，刚出生时也如咱们璟岳少爷一般，细弱细弱的，后来经我一调理，拳头大的戗面馒头人家一顿来十个儿，还不够呢。这位少爷七八岁上下，就长得小牛犊似的健壮，四邻八方谁见了都夸。”

照此等说法，你将人家少爷喂养得这般又那般的好，那家人该对你感恩戴德供起来烧香才是，怎么你还是从那家出来另觅了东家？济华才要说，那常妈已经抢在前头又说：“您看呐，就算真的积食了也不怕，不是还有区小姐么，区小姐会捏积。”

常妈自感得意，不论怎么说，芳芳是大少奶奶的贵客，示好芳芳就等于讨好东家，她也算有眼力见儿了。然而济华却不是如此理解——区小姐是清客一流么，不是，她是客人！既然是客人，人家善不善捏积你都不能乱使唤人家，这叫规矩。

他额头青筋突突，直接瞪过去。

蕴华的目光越过婉华直接扫向常妈，未作停留，又回到报纸上。这一眼冲淡，璟岳却心有灵犀一般，从一堆远超他负荷的食物中抬起头望着蕴华。

“璟岳，你吃饱了吗？”蕴华问他。

孩子诚实地点头。

“听国文老师说你古诗背的好，以后每天吃饱之后，就到我这儿来，背两首我听听。”不拿报纸与药盅的那只手冲璟岳伸过去。孩子欢快跳下椅子，毕恭毕敬向她母亲、舅舅还有芳芳道慢用，然后牵起他大伯娘挪到起坐间去了。

济华当场暗叫妙哉。

饭厅里，除了婉华，其余人都走光了。像一阵妖风过境，将原本满满的人气从饭厅吹到落地大玻璃窗之外的花园。璟岳坐在草坪里一把一把薅着这个时节价值不菲的青草，不时扬起脸冲躺椅上的蕴华笑，蕴华摩挲他的脑袋，他回馈她一个甜糯的亲香。济华和芳芳一局羽毛球下来，有说有讲凑过去轮番对蕴华说点什么，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轻松满足的笑。

多么幸福美满的一家人。

婉华收回视线，不禁想起几天前。外滩上方还剩下最后一缕日光的时候，她在沙逊大厦楼下的爵士吧与茹嘉小聚。当上母亲之后的茹嘉脸蛋和身材都有横向发展的趋势，但气色很好，絮絮叨叨地说话，那些过去的、现在的、孩子的、妯娌婆媳的，都被她说得精彩纷呈。婉华心里默默评价老同学兼老朋友的时候，茹嘉也在暗中吃惊——婉华已经不是她过去的样子，一身璀璨的珠光宝气将她独有的气质排挤得无处安放，所幸脸蛋儿还是美的，只是尖如锥子的下巴阴气逼人，茹嘉被自己这个认知吓住了。

她的蓝山还未消下去半杯，婉华已经领先她三杯有余，而且看样子，再来三杯也不成问题。茹嘉问婉华，“不怕晚上睡不着么？”

婉华笑了笑，“不怕。”

她一个没有丈夫陪伴身旁的人，有无数的愁苦和愤懑，不知道从何说起，对谁说起，多喝几杯咖啡算得了什么。

对面的茹嘉又说开了，还记得在德国的时候，最能喝咖啡喝茶的那个是蕴华，那是因为她不仅要赶学校的功课，还要看家里的账本，隔着一个欧亚大陆也要向家里长辈学习生意经——支撑家业照顾手足，她是咱们当中顶顶了不起的一个，就是峥嵘男儿在她面前，也要逊色三分。

婉华的笑容像晾在窗外的毛巾，初始湿润柔软，被黄烘烘的太阳晒得时间一长，就烤成了又僵又硬的一片。

却被陷入回忆当中的茹嘉忽视了。 “蕴华这个人呐，”一个“呐”字起头的感慨，注定了不是婉华喜欢的风格。可惜茹嘉还是没有意识，她说起宁夏那次蕴华为了保护她，独自一人将匪徒引走，结果坠下山坡，醒来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安慰她。后来周乃驯提起来曾说，古今中外多少褒奖溢美之词都不足形容穆家二小姐。

话到此处，婉华终于发现自己中了茹嘉的埋伏。她是做说客来的，不管是自告奋勇还是受人所托，总之她渲染蕴华的不易，夸大她的义薄云天，都只是为了缓和自己与蕴华的关系。

周围所有的人，济华、迦南、公婆和馨来，乃至她的亲生儿子璟岳毋庸置疑都心向蕴华 ，若说自己的阵营还能有一两路兵马，只能是茹嘉。可照如今的情形，注定连这一路朋友也终将失去。

过去几年，彦平总是穿得层层叠叠坐到床上与她做夫妻，她透过层层叠叠才看清他，如今，她也是这般认清楚她最要好的朋友。好呀，他们越是给蕴华做加法，她就越要做减法。

婉华手中的白色咖啡杯忽然变得极有分量，往桌上一放，“砰”一声巨响，宣告茹嘉的斡旋行动以失败告终。

眼前忽然有颗头颅在晃动，婉华回过神，只见那常妈拿着个信封鬼祟地凑过来，小心翼翼地讨好，“三少奶奶，您看，刚刚周公馆派人送来这个给大少奶奶，她们都不在跟前，管家就让我送进去。我心想，不妨先给三少奶奶过目过目？”

婉华接过来阅毕，神情懒懒，“一张华懋饭店的请柬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放下，我给大少奶奶送去。”

两日后的傍晚，霞光交织，高叉云霄的瓦楞紫铜皮金字塔静静伫立在沙逊大厦楼顶，俯瞰不远处涛涛浪涌的黄浦江。楼下的外滩和南京路息壤依旧，往来的人流许是见惯摩登浪漫的“远东第一楼”，未曾对其投去艳羡和向往以外的过多情感，也没人注意到，今天的华懋饭店与往日有所不同。

今夜这里将有一场盛大的晚会，为庆祝领袖脱险，共贺新年。受邀而来的军政人物和巨贾名流与华懋饭店巴西里卡风格的舞厅辉映交相，那些热舞的、闲谈的、小酌的各有风景，都是富贵显赫的人间境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