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兄弟归故里，开疆辟土筹新厂(2)（1/2）

主人家既然留下了以后常来往的话，钱氏俩妯娌便“恭敬不如从命”隔三差五地登门。门房、管家礼数周到，将人请进正堂，奉上明前龙井，花生瓜子小枣儿核桃仁四样齐全，一壶茶喝完了再上一壶新的，绝对管够。午间还管饭，管家亲自过来问“两位舅太太想吃什么只管说，千万别客气。”无可挑剔的细致周到。但就一条，大凡提到陈淑碧，管家从来只有一句“太太病着呢，大夫说静养，两位舅太太多见谅。”竟没有一次见着陈淑碧本人。

这样的退避三舍简直是长他人志气。且，穆家能持之以恒的捐钱行善，怎么对上门求助的亲戚袖手旁观起来？面对女儿的疑问，陈淑碧有些词穷，那段糟心往事不想再提，毕竟也过了十几年清净太平的日子，哪有一辈子解不开的仇结？只是人心不足得陇望蜀的道理还是要跟女儿说明白的。别人一上门哭穷求助你就掏钱，有一就有二，等出手相助变成理所当然，停止供应时，债主立马变成欠债的。

“这简直是流氓强盗逻辑。”蕴华道。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上辈子应该是个纵横江湖的侠客，携一口利刃，刀锋向前，永远不知道什么叫以守为攻，“难不成要装病躲一辈子？”连她都看得出来，钱氏张狂浅薄，哪天叫她豁出老脸撒开花儿地大闹，多丢脸。但就此被别人要挟住，也不是蕴华的风格，大丈夫能屈能伸只是说说而已，岂不闻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啊！又大了一岁，还跟小时候一样刚烈。”陈淑碧抚摸女儿的鬓角，一时语迟起来。血气方刚是年轻人特有的标签，说一千道一万都没用，非得被世道的残忍无情狠狠碾压过，才会有所敬畏收敛。“你大舅妈无非是想我多帮衬些，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该帮的还是要帮。”她留了下半句未说，真正阴险狡诈的那个，才是防不胜防啊。一动不如一静，先看清楚对方的招数再做打算吧。

蕴华也未曾为这些事操太多的心，毕竟升上女中，课程体系比原来更丰富，社团活动也是五花八门，全面适应新学校的生活占据了她们姐妹俩大部分时间精力。婉华和赵茹嘉一起参加美术社团和蓝天剧团。赵家因赵总长退隐避居天津做起寓公而举家搬迁，赵茹嘉如愿以偿留在学校里寄宿，她虽有些官宦人家的骄矜，却和婉华极为投契。婉华也愿意去她宿舍陪她，有时候竟错过和蕴华一起放学回家。

蕴华则选择参加社会实践和田径队。这个取名为乐群的社会实践社团，参考了校训“敬业乐群”，低年级学生会在一部分高年级学生组织带领下到社会上募捐，然后把受捐财物发放全国各处救灾团体。部分高年级学生则定期给警察局下属各个济良所的妇女开堂授课，传授汉字、算术、织毛衣、打算盘等基本技能，帮助重新她们走向社会。

民国十四年川黔湘鄂赣五省□□，从吃树皮、观音土到易子而食，啼饥号寒，饿殍遍野。灾民千里流徙进京，每日清晨各公立粥厂排队领粥者不下千人，平则门外法衍寺领粥人数高达两千人。乐群社的学长们领着蕴华等一群学弟学妹在各个街头、胡同口募捐，再将冬衣、棉鞋一类的过冬衣服送去粥厂发放。一连数日亲眼目睹衣衫褴褛，鹄面鸠形之人，蜷缩于街边、行乞于闹市；襁褓稚儿啼饥父母无能为力者比比皆是，白发老人哀嚎儿女束手者惨不忍睹。回到家中，一切却是井然有序富足安逸，极受震撼冲击。

她在家里本是爱说爱笑的，还有些孩子般的随性，一旦沉默下来，气氛顿时与往日不同。这日赶上济华挑剔那道炙羊腿有膻气，婉华知道蕴华这几日心情沉重，不想弟弟这时候撞枪口上，就细声劝他：“那你尝尝这个肉糜拌豆腐，入口爽滑很好吃的。”

济华也不是真讨厌那羊腿，全因跟蕴华闹别扭，故意递个□□好让二姐哄他。原来，早起时蕴华不知从何处听说济华这几日犯懒耍懒，将先生命其抄写的大字全推给迦南，让他代写。迦南深知这样不妥，苦口婆心的劝他，济华竟犯起浑来嚷：“叫你写就写！你又不是我亲哥哥，怎敢不听我的！” 可巧就让蕴华姐妹听着了，把济华狠狠的训斥一顿，又怜迦南一向懂事敦厚，温言款语安慰他，”业精于勤荒于嬉，你做的全是真正为弟弟好。都是弟弟的错，迦南原谅他好吗？”济华不满二姐对自己疾声厉色，转头却对别人温柔和煦，连带好说话的大姐也不帮自己。夏菊姐姐说的没错，原来迦南没来时姐姐们都只对自己一人好，现在一切都变样儿了！

瞟一眼二姐，她正低头认真吃饭，夹一筷子鸡肉还不忘记先放进迦南的骨碟里。济华很不痛快，感觉就像心爱的玩具主动跟人跑了。愈发使性子喊：“什么臭米饭，不吃！”用力一掼，瓷碗“咣当”一声应声而裂，白米饭、肉糜撒出去一片。隔壁屋吃饭的蕊香、茯苓等人闻声赶来，蕊香上来查看：“割着手没有？” 有人惊呼：“哎呀，米饭溅到小少爷裤腿上了！”有人见状直接掉头去找簸箕扫帚一类的来清理。

婉华看着脖子涨红的济华，秀眉微蹙，捏着筷子不说话。迦南大概也觉出气氛有异，匆忙咽下嘴里的米饭和菜，怯生生地看着。只有蕴华众目睽睽下还在如常地夹菜、吃饭、喝汤。济华不知道二姐的养气功夫，闹花样本是为了惹人注目，现在被冷冷清清地撂起，气得没处讲理，哇哇大哭起来，一边还随时偷瞄着蕴华。只见她二姐咽下最后一勺汤，站起来冷冰冰地说：“你还有理哭了？”

碰上蕊香重新端了一碗饭过来，二小姐教育小少爷时她们是不敢插嘴的，当场进退两难。蕴华看了她一眼，再看济华，“外边多少难民想喝一口稀的都够不着，你倒好！” 尾音随眉毛一扬，骤然发怒道：“不想吃就永远别吃！”

济华隐约听过佣人们相传二姐管家理事厉害，究竟何为厉害也未得体会过，一朝见庐山真面，泪水活生生给吓回去，尖叫起来：“你太凶了！我要找妈妈。”

对待弟弟婉华姐妹长期以来有种默契的分工，慈母严父，各领一职。这下连“慈母”婉华都瞧不下去了，说：“妈妈还在和药号的掌柜们商量事情呢，心疼你让你先吃饭，你倒闹出这些回头让妈妈生气。妈妈的病有了起色，再叫你气着了怎么办！你仔细想一想，无缘无故发脾气摔东西对不对？” 济华在大姐、二姐和迦南三人之间来回观望，昂首硬挺，愣是不说话。蕴华摔下餐巾，撂一句“好好想想！” 她要去账房找妈妈，婉华也怕她耽误了时间，说：“你先去吧，把他交给我。”

她一走，济华愈发委屈地无处诉说，彻底嚎啕大哭，手心手背全糊上鼻涕眼泪，蕊香等人上来劝，给他擦泪，哄他别揉眼睛当心揉红了。众星捧月的架势幸好蕴华没瞧见，就是婉华在一旁也摇头，叹道：“你们都先去吧，我来跟他讲道理。”走了个煞面阎王，剩下的都是软绵绵的仙女美人儿根本不足以弹压济华，他无所顾忌，放开了手脚撒泼，“我不听你讲。你们都跟这个叫花子是一伙的！”

“济华！不许胡说！”婉华拔高嗓音，弟弟难免有些娇气，心性却是善良的，小小年纪谁教给他这些刻薄话？却顾不得继续教育弟弟，因为那头迦南煞白了脸，既尴尬又羞愧，想要递给济华的湿毛巾停在半空。婉华气得浑身发抖，又心疼迦南懂事，搂着他安慰她，迦南却说：“大姐放心我没事，弟弟还小呢。”

婉华惯不爱理会鸡毛蒜皮，却也是个绝顶聪明的。只要把沉浸在诗词文艺上的七窍玲珑心随便分出一成，就能把家里家外的事情捋得明白。

茁壮成长的好苗子，无端端枝叶横出，总得给他修剪好啰。

当场叫来济华屋里的陈妈妈、蕊香、黄芪、薏仁几人，一一询问小少爷这段时间的生活起居、学习作息，就连哪个人什么时候对他说了什么话都得交代清楚。陈妈妈、蕊香那几个从未见过婉华这等阵仗，连小少爷中午不睡觉跑去树根下捅蚂蚁窝这等小事都交代了，还有什么漏过的呢。济华的脾气一直是来无影去无踪，见满屋子的人被自己搅得天翻地覆，先存了一分心虚，后又被他大姐循循善诱了一番，终于认识到错误与不足。好在小孩子也不知道什么叫认错事小丢脸事大，当场拉着迦南哥哥、哥哥叫个不停，搞的婉华哭笑不得。

回院子的路上婉华就一直琢磨。她们姐妹俩生活都能自理，能使唤丫头的地方不多，除了陪着上下学，有时候就是管理衣裳鞋袜、拿本书、磨个墨，再不然就是整理书桌之类的。现在蕴华常把账册抱回来看，连书桌都不过别人手了。她不太认字，所以能用到的地方更有限，并非排斥她，怎么就叫她以为在院中不受重用，跑去济华那边谋求出路了呢？而且还是以尖刻挑拨的话拉近与济华的距离。边走边想，正好迎面就遇上夏菊过来。

她们姐妹俩长得一模一样，家里人只能靠神态声音来分辨，婉华认真思考时神情与蕴华无二，夏菊只能尝试性地问：“大小姐回来了？”

“嗯。”

夏菊本来不打算多说，可是四下无人机会正好，那点小心思就像雨后的种子从地砖缝里强行冒头，怎么都按不住。其实，要能知道往后的命运就这么一点一滴地偏离轨迹，眼下这些举动也许能多一份慎重。她说：“二小姐还没回来？”

婉华随口应她：“去账房了。”

夏菊跟在婉华身后往回走，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心里还是突突狂跳，“大小姐怎么不去？里里外外的事都是二小姐跟着太太拿主意，知道的不说什么，不知道的人还说是二小姐挤兑大小姐呢。”

婉华脚下一顿。这个话放在平时，她绝不多想。可今天听来，驳嘴弄舌如此明显。她看了夏菊一眼，没再说什么，径自回屋去了。

此时，陈淑碧和几个老掌柜仍旧没能商量出个结果。

民国十五年七月，国民革命军在广州誓师北伐，短短数月荡平湖南、杀进湖北，十月，武汉三镇已全数落入北伐军手中。直系大军阀孙传芳放弃作壁上观，与吴佩孚、奉系张大帅握手结盟成立安国军，占据江西，一面挥兵十万攻取两湖，截断北伐军后路，一面由闽入粤，试图拔除北伐军老巢，来个围魏救赵。双方目前围绕南昌你争我夺，已成白热化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