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归途(一)(2/2)
另一边苏忌听她说了许多以往的经历,忽然有一日福至心灵,总算弄明白自己觉得不对在哪儿了。
不管乱世还是治世,不管帝国的监察预警机制多么完备,这么大的国土上难免都会有些不安分的因素存在,所谓星星之火,谁能保证全防得住顾得过来?偏前头几年苏忌还真没见过什么动静,怎么如今来看,原来是白络瑜带着覃御四处走一走,顺手帮着把那些火灭了压了,所以帝君才能如斯轻松?比如赣州的前朝遗民,比如兰江源的水匪,比如蜀中的藩王,再比如东沙岛上那群不知所谓的流民……
以覃御无心的描述来看,这简直不能用巧合来形容。
这事放在别人身上他当然不会这么想——天底下哪有那么容易扑灭的火种——但若牵涉到白络瑜,那自然另当别论。他忍不住去与那人求证,白络瑜托腮看着路边新发的玉兰花,漫不经心地说:“也不是全为了你,沈皤说他家一个庶子看上了阿御,我不抽他一顿只怕他就忘了自己是谁。”沈皤是先帝的幼弟,独自在外封王久了,确实有点儿不一样的心思,不过当时白络瑜对此并不关心,他带着覃御是为了去那儿看一株四百年的山茶树,沈皤当他是另一个人,提出这要求时显然以为自己施了很大的恩惠,其结局便是赔上了自己原本尚可领导群雄的身板。一个在他那个年纪的药罐子,颐养天年足够,要做旁的就不太有说服力了。
苏忌的眉毛又有点儿抖:什么叫“不全是为了你”?与帝国能挂上等号的是帝君又不是他!但听了这理由他也觉得白络瑜抽得挺好,还嫌那一顿不是自个儿亲自抽的。想着又问:“同她说过么?”
“她小孩儿家能吃能玩儿就好,我怎么会叫她劳心?”白络瑜说得很干脆。
覃御的确不太懂这些事。她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多是打听打听当地风土人情、找找吃食和古董、研究研究古牌楼与城市构造、爬爬古树等等,哪会真管白络瑜在做什么?便是到了现在,她也不甚清楚他都做过什么。
苏忌很郁闷:他觉得白络瑜简直是在见缝插针地给他添堵,好叫他明白覃御跟着他未必就如跟着他。
但实话说白络瑜还真没这个意思,只是他聪明,看看苏忌的脸色就知道他想岔了,不觉便笑:“你也敏感了。”
苏忌冷着脸走了。
4、
其实……对覃御来说,有些事有些细节她不是看不出,但她也并不是很愿意去深思。
她的谨慎是一贯的。
尹慈的婚礼在三月初,他们有一个月的时间赶路,说紧不算很紧,说宽松则完全谈不上,因而沿途几乎没歇过,如此半个月下来,总算到了平南。但此时伯娘也因劳累外加忧思过重而病倒,覃御不得不将她留在郡府,顺便又打发人去杨家送了帖子,说自己要为象郡的朋友送些生辰礼过去,问他们有没有什么要捎带的。
她先前听白络瑜说过,女帝不但将杨熙困在了象郡,还不允许他与家中有任何书信物件人情往来,这个时节只怕杨家也找不出什么路子违背圣命,她倒不介意出头。同白络瑜说了一声,他捏捏她的鼻尖一笑而过,董伯娘对此做法亦持默认态度。
直到如今覃御都不知铁骑当初是如何破坏了那桩御婚,只是她没兴致问,想着去中京再和尹慈说道不迟。在家等了半日,杨家那边有了回应:杨沁来了。
女帝对杨家的迁怒同样连累了杨沁,她今年已整二十岁,再摊上家里这变故,往后亲事上头真的会有不小的难度,但覃御看到杨沁时,却也没觉出她有什么颓丧愤懑,那人依旧落落大方,见面便福身下去,肃然道:“从前多有冒犯之处,还望姑娘容谅,杨沁日后断不敢重蹈覆辙。”
覃御不太明白她为什么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因为杨沁从前待她冷淡不假,但从不失礼,她并没觉着有多严重,故此便只是站在那里说:“大姑娘请起,您与我往日见面稀少,我不记得您曾有冒犯之处,自然谈不到容谅二字。”
杨沁自己却还记得曾经怎样的猜疑过她,彼时还因而得了长兄一番教训,所以在她看来这话说得本是应该,起身后笑道:“常听阿澈说姑娘大度,果不其然。”
覃御知道她未必真喜欢自己,也懒得应酬,便直接问她是不是来说给杨熙送信之事的,杨沁果然点头,但她似乎很迟疑,并不交出什么信或物品来。覃御猜她倒未必对自己有成见,只怕仍是担心违抗女帝的后果,便也不催,只说些在象郡见到杨熙的情形,大略表明他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不错,杨沁听得很认真,末了明显松了口气,又谢过她,再迟疑迟疑,终于咬牙将一封信笺托在手中递了过去。覃御接过信,又看一眼她身后的落玉,杨沁才反应过来,忙将落玉手中的一个小小包裹接过来放在桌上,轻声说:“姑娘若是不麻烦……”
“大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还请姑娘往后莫要再说这样客气的话了。”覃御将信也放在桌上,方道:“听闻夫人近日身子不爽,我便不留姑娘用饭了,回去请转告夫人,信我一定带到便是。”
杨沁走后,覃御将她送来的东西连同自己为阿糯准备的礼物一道交给莫名,便不再去想这事了。
伯娘留下后,他们的行程加快了许多,不几日便到了瀛郡郡府。到了这儿,她明显觉出萧格格有些神思不属,却也没心思问,而是先去寻了齐平。
半年多过去,何家倒是搬了家,已经不住燕子巷,换到了府台街。府台街上多是高门楼,何家门庭虽普通,却也齐整,一个陌生的婆子上来应了门,听说覃御要见齐平,眼神闪了闪,只说让她等着,便又关了门。覃御在外等了足半刻钟,才听得急匆匆的脚步声从里头传来,这一回是齐平亲自开的门。
齐平生了孩子之后似乎更有了妇人的韵致,钗荆裙布面容淡然,比做姑娘时的大方活泼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她问覃御是否已来了许久,神色间似有些羞耻与气愤,覃御却摇摇头,只道刚来,又再三确定她面色尚好且不见消瘦或晦色,便随她一道进去了。转过迎屏后,整个院子映入眼底,看面积比燕子巷故居又大了两倍有余,井台边那正洗衣的婆子便是方才应门的人,厨房门口也坐了个丫头低头拣着豆子,这两人对于迎屏边的动静皆不曾抬一抬眼皮。
她们也罢了,覃御重点看的是正房廊下的那个女子。那人最多双十年岁,梳着妇人发髻,脸上涂了粉,眼中神气虽说单调而市侩,却是漂亮的桃花眼,兼有翘鼻薄唇,姿色很不错。唯眉毛修得过细,有点追求流行而不得其精髓的俗气。同样俗气的还有她的穿着:半旧绛红软绸褙子与碧绿百褶裙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她的衣裳,头发上的金钗与手腕上的金镯也同样不像是她的首饰。不过覃御对这些都只是一晃而过,她的视线最终落在那人高高隆起的腹部,看了一会儿方转头问齐平:“这是府上亲友?”
她并没有压低声音,何家院子也没那么大,廊上那人显然听到了她的话,眉间忽地一蹙,眼里便闪过一丝厌烦与不屑一顾,转身对身后那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扬扬下巴,那丫头立刻打起帘子,小心扶着她进房里去了。
“阿御……”齐平捉了覃御的手握紧,低声叹道:“你是何等身份,与她计较就不必了。”
覃御轻轻皱了皱眉。
齐平住在后罩房,房间进深略有些逼仄,幸而一溜四间通着,也不觉得多压抑。孙嬷嬷已迎至门外福身等候,怀里还抱着个大红色的细棉布夹被。覃御快步走过去,随口让孙嬷嬷起身,眼睛却盯上了那小被子里裹着的小人儿。小家伙儿只露了个脑袋出来,脸蛋儿胖乎乎白嫩嫩,下巴和鼻子与齐平几乎一模一样,她显然注意到了覃御,一边咧着嘴巴断断续续地哭上两声,一边却好奇地对着覃御瞅,瞅得覃御心都软了,想要抱她又不敢,忙回头问齐平:“这就是嘉嘉?”
齐平终于露出个毫不保留的笑脸,伸手将女儿抱过来,对她说:“生下来就给我和嬷嬷抱过,你试一试,看她认不认生。”
覃御看她一眼,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那肉团儿接了过来。嘉嘉只顾着好奇,一时也没意识到娘亲不在身边,倒不曾哭泣,覃御喜欢得无可如何,忍不住低头往她额上亲了亲,柔柔地说:“嘉嘉喜欢姨姨是不是?姨姨也喜欢嘉嘉呢……”
她话音没落,小人儿终于发觉“所托非人”,立刻扁着嘴巴要哭,齐平忙将她接过去安抚几声,才总算没有哭起来。
进了屋,覃御刚在孙嬷嬷搬来的凳子上坐下,还没开口问问嘉嘉的生活习惯,齐平便先淡淡开了口:“阿御,帮我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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