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归途(一)(1/2)
1、
苏忌纵然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也没道理在哪一行都拔尖,输棋算不得什么,按理他不至于想不开,但他看着棋盘的脸色却不太像是没当回事,甚而有点明显的严肃与凝重。
“伯娘去为阿慕整理房间,阿御也跟着去吧。”白络瑜一句话撵走了三个人。
覃御摸不准苏忌的情绪,心里是有点忐忑,但白络瑜让她走,她也就走了。等屋里空下来,苏忌方抬眼看着白络瑜问:“我问过你一回,还想再问一回:毓儿当初是怎么活过来的?”
若没有遭人算计,苏忌知道自己的女儿不会是个蠢的,但如今覃御聪明的程度有点超出他的预期了。当然世间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天才,可再怎么天才……他反而有些担心。
“阿御是你和瑞临的孩子,她原本就不会笨。”白络瑜拣棋子拣到一半才开口:“而且她很刻苦,她要学什么,必会花费十二分的心力去琢磨。若论在棋道上花费的时间与精力,她可能并不比你少多少。再者……”他说到这里笑了笑,“她的老师是我。我为她寻来的棋谱是你比不上的,我也可以充当一百种棋手来锻炼她的棋力,你当初并没有这个便利。”
苏忌垂下眼睑,半晌缓缓出一口气,面色也终于坦然起来:“是了,对不住,我竟小瞧了你。”他根本没有在意白络瑜的话也间接说明他的棋艺在那人面前根本不够看。白络瑜不像个人而像个鬼神,这事儿他又不是头一天知道。
白络瑜拣完棋子,又絮絮叨叨地说:“‘慧极必伤’这种话,多半是因为你们太过局限。你放心,阿御我不会让她这样。”
这只不过是他说过的无数自负之语中的一句,苏忌却头一回喜欢上了这种口吻,便顺着说了句:“多谢你。”
白络瑜盖上盒盖的动作顿了一顿,像是不能置信地看着苏忌:“季平,你说什么?”
苏忌没有重复自己的话。
白络瑜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收整好棋盒站起来,方才回过神,嘴角竟露出欣悦甚至讨好的笑容,没头没脑地说:“我不会叫你失望。”
苏忌转身出去之前似乎抽了抽眉毛。
2、
萧格格傍晚时总算回来了,来了就同覃御道歉,又把林翊埋怨了一通,林翊站在楼下好脾气地笑,笑罢同覃御打声招呼,自回前院。
沈慕正在前院坐着看信,见他来了便点点头,那态度不算亲近却也不疏远。林翊老早就听说也远观过这位在中京拔尖的年轻人,最近总算托覃御的福近距离接触也说过些话,可每次见面都让他有些怅然若失。他近来真是见了不少人,其中苏忌当然是最大的惊喜——至于白络瑜那不是惊喜,他到现在连正眼都不敢看那个人——越和这些人接触,他就越是察觉到自己的不足。
真的是不足。这些人让他意识到,原来从前所念的那些书中讲到君子葳蕤公子飒拓一类的话并非虚妄,原来只有这些人才有资格写进书中叫人向往,原来自己在汝南的风光只是皮囊。从前他认为杨照已经是难得的佳公子,没想到苏铭的潇洒与傲气、杨熙的沉稳与谦逊、沈慕的清贵与干练比杨照更胜许多,何况还有那么深邃睿智的苏忌、那么洞察秋毫的白络瑜,这些人随便拎出一个,他们的智慧、修养与品格都让他望尘莫及;便是连覃御之聪慧得体,也能时不时叫他自惭形秽。甚至莫说覃御,连萧格格身上那样随性自然的气度他都模仿不来,书谓人以群分,果然自己在这一群人之间实在太格格不入了。哪怕就不提别的,单论相貌,他就不该混在人家中间。
可他又不舍得脱离他们。
他想……
他想他这辈子只怕已没有机会了,但他想让他的孩子们努力向他们接近。
这是第一回,他真真正正想要争上游,想要成家、立业,好生光耀门庭。
真是奇怪,当初在郡府大牢中被上刑上到死去活来时,他都不曾有过这等念头。
林翊毕竟与杨熙同龄,覃御对他就算不似对杨熙那般有长辈一样的感觉,却也不是将他看作同龄人的,该有的客气和尊重她还是会有,但她看萧格格就没这个自觉。人家比她大十几岁,萧格格损起人来居然毫不客气,埋怨得理直气壮,壮得都有点……
恃宠而骄了……
覃御把这念头压在心里,并没有和任何人谈过。
3、
有了听曲和下棋,苏忌和覃御后头的接触就自然且频繁了起来。是个人都看得出这两人在一起有多和谐多赏心悦目,覃御如今多作女孩儿打扮,眉扫春山肌肤细润,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一颦一笑皆是惊艳,苏忌看她的目光一日比一日柔和,每每与她说话时的神态极尽专注而克制,连董伯娘心下不赞同他与覃御来往的,也不忍心露出半点阻拦的意思。
沈慕瞅空和白络瑜说了自己的担忧,白络瑜也是有点为难,毕竟董伯娘在覃御心中的分量不比旁人,若她真灌输给覃御什么话,恐怕连他也难以扳回。所幸他找伯娘谈了一回,伯娘却惨淡微笑,慢慢沉沉地说:“先生不必担忧,您瞧奴婢何时曾自做过主张?既是您的主意,奴婢理当遵循,只望……”老人家说到这里罕见地盯住了白络瑜的眼睛,“只望先生的决定是对的。”白络瑜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但也只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苏忌越和覃御深谈,便越是惊讶于这孩子的博学广知与理智清醒,对于白络瑜的教导,他知道自己挑不出什么错,心里却也算不上多舒服:若搁在他手里,未必他就教得差过白络瑜许多。
只是跟随着这个念头出现的,往往又是另一个念头:他连女儿的病也治不好,遑论教她习画骑射了!
这种时候,便是他无比矛盾煎熬的时候,也是他恨白络瑜恨得最厉害的时候。但恨又如何?他女儿离不开那个人,帝国也离不开那个人,他拿他几乎无计可施。要揍人要发泄当然可以,他相信白络瑜依然会毫不还手,但他也是从那时起便发现这种发泄并不能让自己好过一点,甚至他担心这种发泄反而会被白络瑜当作赎罪而降低负罪感,所以才不得不忍下来。偏偏白络瑜一直表现得极其乖顺,不管他再怎么忍不住给冷脸,人家都十成十地受着,分明打定主意要做一帖扔不掉的狗皮膏药,他则硬是一点儿辙也没有。
说起来白络瑜还给他出过一个馊主意,暗示可以帮他以“技巧性”的办法来巩固与覃御之间的感情,苏忌当时听了一脚就踹上去了——他生的他不知道,他养的他还不知道覃御有多机灵吗?要说她那么容易就给糊弄过去了,鬼才信吧!何况以他的性情,若在覃御面前有了这样一个污点,往后叫他如何面对她?他不信白络瑜想不通这两点,那一脚踹得真是用上了足力。
覃御并不知苏忌与白络瑜之间的“勾心斗角”,她越来越喜欢和苏忌一边一个坐在车辕上谈天说地,也真亏她什么都能聊得起来,论音律谈画师讲典故说官吏……不管她说什么,苏忌都认认真真地听,有一回甚至将她的小笛子要去吹过一曲,不知其名,音调却缠绵又甘冽,温柔而节制,听得一行人在曲终声散后犹自沉默良久,覃御抱起膝盖极力攥紧手掌,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居然开始向往那曲中所蕴含的花前月下情投意合的生活。
她正和自己较劲,忽觉头顶传来轻轻的触感,原以为是白络瑜,才要甩头挪开,眼角余光却瞥见一点熟悉的袍袖,动作便霎时顿住,慢慢转头去看,果然对上苏忌漆黑而明亮的眼睛,也留意到他眼底一点极其轻微的、莫可名状的隐忍。他将笛子递过来,顺便轻轻说了一句:“我将谱子写给你好不好?”语气安宁轻柔,好似在哄她甚至请求她一般。她唯有用力点头,牙齿从里面将嘴唇咬得死死的,半个字也不敢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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