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2)
她是被手机铃声震醒的,模模糊糊地想,也不知是谁打的电话;等她爬到床头,电话已经挂了,摸来手机,虚扫一眼,顿时睡意全无——是艳回。如果手机没电了就好了,或者突然坏掉,又或者她睡着了……艳回一定会提聚会的事,问她近况,提醒她赶紧找男朋友;还会叹气,“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不能再这样了”、“先找份工作干着吧”……呼——,怎么办?她半跪在床头,握着手机,苦思冥想。房间里渐渐暗下来,客厅里防盗门“哐当”一声,阮真或者王婷下班回来了。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将手机丢在桌上,瘫坐在那儿。
“我不赞成。我觉得你最好先找好下家再辞职,毕竟裸辞很辛苦的,你又没有家庭做支撑。咱们现在已经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了,不能再任性了。其实当初你选这份工作我就不赞成,放着好好的大公司不去,偏要选一个遍地都是的小公司。我说实话你别生气啊,我觉得你还是太过理想化,在很多事情上想得太简单,不太理智。这个辞职,你要不再想想?”
那天夜里,当她打电话给艳回,说她想辞职,她推心置腹地说出上面那段话。那时艳回就看透了她——没有计划性、没有事业心,只有任性和感性。果然,时至今日,她事事无成,方方面面一点长进也没有。到如今这个结局,是她自找的。
天哪,大家为什么不能忘了她!别搭理她!别管她!就让她这个不知好歹的人在角落里堕落吧!像一堆废品!像一个懦夫!
有什么好隐藏的!有什么好害怕的!又有什么好纠结的!自尊,为了那点可笑的自尊,打算待在这个房间里再也不出来?!你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啊!可怜!可悲!可恨!!!
她满口苦涩,用最恶毒的语言做柴,将自己架在火上烤。她一刻也坐不住了,一把抓过钥匙,冲出房间,经过客厅的时候,听见阮真在用温柔欢快的语气和谁打电话。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下过雨了。
小街的柏油路面上蒙着一层水,细细地淌着,倒映着临街店铺的霓虹灯影。湿漉漉的树枝横斜在路灯下,偶尔落下一滴水。饱含水汽的夜风温软地扑在脸上,渐渐抚慰了她一颗烦躁的心。此时此刻,夜色宽容地接纳了这个一无是处的她,这个失败的她,忧虑淡成云影,模糊地笼罩心头,犹自清晰的只剩懊恼:如果在艳回打来电话的那一刻,没有犹豫,也没有退缩,这通电话早就接完了。
哎!现在想这个还有什么意思?
她的人生里仿佛充满这种事:先是逃避,然后再因逃避而懊悔。
就这样逃走、回来、逃走、回来……生活毫无进展,始终在原地徘徊。
她在夜色里使劲儿眨了一下潮湿的眼睛,视野里红色、白色、黄色的光斑瞬间变回实物。传达室似的小烧饼铺被一只led灯管照得亮如白昼,三十来岁的女店主手里正托着一张白色面饼,打算伸进身前那只圆柱形的大铁炉子里。外头站着四五个人,神情专注,同时看向女店主手里的烧饼,在那张烧饼被投进铁炉时,他们的目光也跟着投进去。她发现自己也在看那烧饼的时候,人已经站住了——也不知是何时停下的脚步;她调转脚步,连着跳过几个小水洼,来到烧饼铺子前,与往日一样,
“要两个烧饼,一甜一咸。”
心想:如果和艳回打电话就像买烧饼这么容易……
又忍不住在心里奚落自己了:缩在小街里、躲在生活后,像个守财奴似的守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真是个可怜的家伙啊!
现在的你,需要迫切维护的,是自尊么?你知道的,不是;你还知道,对于现在的你,最不该要的就是自尊了。下辈子做一只烧饼吧,最起码还能给人充饥;其实做一滴树枝上的雨水也不错,悄悄地聚来,卧在高处,懒懒地将人间看上一瞬,再悄悄离去……她啃着刚出炉的热烧饼往回走,脑袋里思绪如潮;她看着紫峰大厦。此时此刻,这座南京城最高的建筑——不对,好像前几年就被别的什么新建筑超过了——矗立在不远处,笼在轻纱似的蓝紫色云雾中,大气从容地接受着四方楼宇众星捧月般的簇拥。说来惭愧,统共在南京待了四年多了,至今一回也没上去过,所以在许多人神采飞扬地说起上面的种种奇伟时,她唯有缄口不言。他们将它说得那样好,她怎么会不想亲眼去看看呢?只是,一想到要进去,她脑子里总会自动浮现出形容简陋的自己拘谨地走一个金光璀璨的豪华大厅的画面,人立刻就胆怯了。“想去”的念头被脑中联想的画面紧紧地压制着,一次也没能翻身,所以她一次也没有进去过。可是她能想象得出,紫峰之巅,必定连云雾都低在脚下了,站在上面俯视,行人和车辆不过是些小蚂蚁。她知道,那里面的人,高高在上的人,谈及自尊才不是笑话。
哎!这样的你,怎么办呢?
这个虚伪的你!你根本就不像你自己以为的那样在意友谊,你的确更在意你自己的感受。曾经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的人现在都比你跑得远,你觉得伤自尊;你本想证明自己,证明你的能力、命运、以及若干年前你的选择,生活却用事实狠狠地打了你的脸,你觉得没面子;你担心在艳回面前丢脸,怕她用异样眼光看你——如果她面露同情,那么就表明你真的真的太失败、太失败了!你不敢面对。
离别之伤,最深最重不在离开和分别这件事本身,而在于不知后会之期何时、不知情谊的羁绊可以维系多久,害怕会在彼此的世界里渐行渐远、最终变成只有几句评语的回忆和相片里记不起名字的人像。
这是你自己说过的话,你还说:
然而,我始终相信,真正的情谊是最脆弱也是最坚韧的东西,只要身在其中的人初心不改、彼此牵挂、用心维系,那么,情谊如何不能地久天长?
你看,距你大言不惭地说出那些话不过三年!三年而已,才三年的时光,就已经把你变成了一个自私、虚伪、懦弱、狭隘的人!然而当初,你希望将来的你是这样一个人:慷慨、坦荡、勇敢、宽容!
曾经的你便是这样,任凭友谊被各种原因冲淡,一面感慨物是人非、表现得比任何人都伤感,一面却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未有一次真正着手挽回。你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么?从小学时的七彩云霞梦组合、到初中时的同桌阿雪与阿梅,再到高中的毕方、晴雯、雪峰,再到本科时代最好的朋友雷晴。总是自以为是地揣摩别人的想法,却从来不主动想办法消弭横亘在你们之间的障碍。离别在即,氛围到了,你作为一个正常的人、一个感性的人,受到氛围的感染,说出了那些不经大脑、不入真心的话。然而三年又三年,离别时亲口说的那些话,你从未放在心上。
就像两年前,2015年5月5日,你的离开。
你办理完事物交接,立刻回家收拾行李、寄东西、大扫除。诸多杂物能送人的都送了人,能丢的全部丢掉了,只花了两天时间,就将自己在那座城市里积累了一年半的生活痕迹全部抹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离开了,那座有袁华在的、当初找工作时打算一辈子住到老的城市。没再看一眼袁华,没再去一次小菜场,也没再骑上大黑(自行车),最后去一次平江路上的那家旧书店。你匆匆离去,只为赶一班火车;你一心追赶火车,好像那座城市里承载的所有你在意的加起来还比不过那一班你一辈子不会做多少次的火车!离开的前一晚,你与当时的同事依依惜别;你们说了好多使不得走、舍不得放的话,还说日后重聚要如何,但其实心里都清楚,彼此只是对方人生中的短途客,在某一站上车、很快就会在某一站下车——这样的人不必珍惜,潜意识里,你们都有这样的想法,也是在这样的想法之下相处了数百个日日夜夜。还记得吧!离别在即,你说那些话的时候感情那样真挚!明知道彼此对对方的定位,你们还是那样说了。扭头一走,那些话就像肩膀上的落尘,被你轻轻拍散了。
其实你是最无心、最自私的一个人!
她惭愧难当,脸上火燎燎的一片,毫无征兆地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
正是在读二年级时写诗事件无意中“暴露”她的“才华”之后不久,她被她的山村小学校派去参加乡里的一个作文比赛——她现在还记得作文题目是“守纪律的盼盼”,有幸获得了一等奖,并被选拔出来,代表乡里继续参加县里的比赛。临比赛的前一天晚上,小小的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难眠——她太激动、太兴奋了!也太忐忑:中心小学的老师和同学会不会不好说话?她还从来没坐过小汽车呢,万一晕车呕了怎么办?也没有一件洋气的衣服,中心小学的同学会不会笑话她?那些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坐在一块儿该说什么呢?万一考差了给自己的学校丢了人怎么办?几个问题,像一只大铁棍似的,一齐在她脑子里翻搅,让她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她简直要被自己气哭了。那时她就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自己性格上的缺陷——遇事容易慌乱。第二天,她特意穿了中秋节时小姨才给她定做的新衣服——一件水红色带蝴蝶袖的上衣和一条紫色的喇叭裤,装出一副欢天喜地、势在必得的样子,被爷爷送去中心小学坐车。银灰色面包车载着她们穿村过野,晃悠了一路,除了被问到的时候答两句,她全程都没有说话。陌生的人、陌生的地方,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心里为之害怕。面包车散发出来的陌生气味刺激着她的鼻子,胃里开始难受。她知道,这就是开车前司机跟她们说的“晕车”了。她紧紧地抿着嘴,感到喉咙里开始往外冒酸水,越冒越多,越冒越急,她只好不停地往喉咙里吞,直吞得嗓子眼全灌满了,再也吞不下去——“呕”地一声……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忘不了,那种羞愧、无措、自卑的感觉——
你强自伪装、不肯示弱,即便那么多人说你做错了、选错了,也不肯回头;这么多年了,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逞着强,又深怕被人看穿、被人看扁,故意摆出种种不是你的姿态。其实你一直都知道啊!你不是一个刚强的人,你生性懦弱:身体赢弱、感情脆弱、意志薄弱!为什么不承认呢?
承认吧——你错了!当初的选择、自以为是的坚持、自以为是的路、还有伪装出来的自我,一切都错了!
沮丧像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落在她身上,收紧、再收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大脑转不动了,嘴也嚼不动了,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不得不把回电话的事放在一边。这时她已经回到小房间了,陷在椅子里,因为思绪过多,整个人处于一种紧绷的、疼痛的状态。然而,令她感到绝望的是,尽管痛苦如斯,已经处于满负荷状态的大脑之中思绪仍在井喷!生活,人生,事业,梦想,欲望,隐秘,意义……那么多问题、那么多头绪、那么多焦虑,同时在脑子里发酵,一齐问她要出路。她感觉大脑马上就要炸开了!
为什么人活着要考虑这么多?为什么不能一样一样来?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颗呆头呆脑的螺丝钉,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拧来拧去,莫名其妙地一会儿松、一会儿紧。
她这只螺丝钉站起来,开始在小房间里走来走去。
十年前,村子里最有钱的杨金宝家的大儿子突然得了间歇性精神病,据说发病的征兆之一就是突然坐不住了,老喜欢走来走去。
她想起这一茬,一下子不敢走了,坐回椅子里,开始做深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脑袋里的紧绷感逐渐缓解。她呼出一口气,拾起手机,决定给艳回打电话。然后就听见艳回的声音了,
“忙什么的呀,也不接电话。”
奇怪!她竟然没有感到多紧张,只是觉得那声音亲切,只是觉得听着那声音她感动有点委屈。
“备课的。”
“今天不是星期五了么,我想着你晚上有课,在你上课之前赶紧给你打个电话。”
艳回考虑事情总是很周全。
“呵!”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听见自己的声音很低、还有些潮湿,“你有心了。”
“上周和佳凌打电话,她又提起你了,说想聚聚。我说你带了不少学生,不一定有时间。你那边怎么样,有时间聚么?”
这是她回到南京之后第三次听艳回提起聚会的事。去年七月刚到南京的那天晚上,艳回来小旅馆看她,匆匆聊了一阵,就要赶回公司加班,临走时提及聚会,她说等自己安顿好了就聚;当年十一月,艳回又打来电话,询问聚会的事,她说自己带的学生马上期中考试了,不忍心推掉课程。然后是这次。
“两年没见了,佳凌她们都想见见你。”
一个屋子里住了三年,不过想见见你,装什么蒜呢!她在心里吼自己,可是无论如何,就是无法松口说出“那就聚聚”这样的话。佳凌毕业后进了一家顶级央企做投资分析,袁华在国有银行做风险管控,艳回任职于大型国企,添添和cc留在母校读博。她们都有一份稳定而体面的工作,人生步入正轨,都在干劲十足地经营事业与生活。她呢,三年来,除了几次不痛不痒的失败的经历,还有什么?毕业后的时间被她抻得那么长,而她在里面自由散漫、茫无目标,她还有什么脸面见她们?如果问起工作、恋爱、婚姻、买房,问起将来打算,她有什么话可说?当她们的目光望过来、当那里面隐含惋惜与同情,她有勇气与她们对视么?
她的自私,她的鄙薄——她真令人感到羞耻啊!
电话里静悄悄的,艳回在等她说话,她心焦得快要冒烟了,不得不硬起头皮,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要不咱俩先见一面,等合适的时候再跟佳凌聚。”说完了,发现了话里的漏洞:什么是“合适的机会”?什么时候才算“合适”?如果艳回对此刨根问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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