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2)
吃完饭之后,人们都坐在杨树底下纳凉。白衣飒飒的一群人,东一簇西一簇地坐着,像被风吹落在地上的杨絮。小婶婶从手机中翻出爷爷旧照给大家看,坐在众人之间的奶奶看过了,不断揩去脸上汗水,高声道:“那帽子是三(奶奶称呼三伯父为“三”)给他买的,老东西很欢喜了,走坐都得带着。你们明天出殡时莫忘带到坟上烧了,叫他到那边好戴。”众人纷纷拿出手机翻找与爷爷有关的旧照。找到照片的人满心欢喜拿去众人观看,免不了一连串热烈的评论与追思。小二婶婶从从房中走出来,手里扬着一部银白色的老式摄像机,她还有印象,十五六年前,小二叔叔一家从东北回来探亲,就带着这部摄像机,拍了好多影像。小二婶婶笑道:“我这里还有俺大大的录像。”
“大大,看这边,看这边,笑一个。”
爷爷应声扭过头来,黑衣黑帽的,对着镜头展现出一个羞涩的笑容。他脸上皮肉紧致、嘴中牙齿齐全,一把山羊胡大部分还是黑的。“哎呀,俺大大那时能年轻的!”二姑姑感叹道;“那时候俺大大才七十来岁啊。”大姑姑补充道;“一晃将近二十年了啊!”母亲道。爷爷慢吞吞地刷完一只黑色水桶,在水池边站起身来,手中拎着用茅草根做的刷子,缓缓地往堂屋的方向走。两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子——她一眼认出那是十几年前她的小弟和小六叔叔家的小堂弟,还是五六七八岁的小毛头,追打着从爷爷面前跑过去。爷爷停下来,后背微微弯曲、肩头松弛地向下倾斜——他到老都是这样的站立姿势,目光盯着满场飞的两个小毛头,慢吞吞数落道:“小慢跑,莫撞着旁人”。然后拎着刷子缓缓走进黑黢黢的堂屋,看不见了。镜头在那一刻抖地一转,移到门旁一颗婆娑的月季树上,淡黄色的花朵鲜活得像要开到镜头外。母亲和小六婶婶拖着手抹起眼泪。几乎所有人都静默了,除了奶奶,她又开始操着她那副大嗓门说起爷爷的前尘往事来:“老东西那件黑褂子还是我做的,那年子他一听小五说要带他上东北看景,喜得来,非要我给他做件好褂子带着不行……”
她听不下去了,再也听不下去了,默默走回家,堂屋里传来男人们热烈的斗酒之声。她走去南平房卧室,从里面锁了门,一头倒在土炕上。眼前尽是水井边爷爷年轻而羞涩的笑容。她面对墙壁侧身躺着,泪水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滚。
逝去的人在某种生者无法触及的世界——一张照片、一个影像、一种回忆——继续生活,笑着、行走着、说着话、持续的注视。他们被封存在过去的某个片段里永远不会受到伤害。或许在那个影像的世界里他们也是有知觉的,只对屏幕之外的世界无知无觉而已,无法接收回应的屏幕外的人便只当他们是被动保留的片段。人死了一切真的就完结了么?且不谈轮回重生,也不谈鬼魂神灵,除此之外真的永久完结了么?生死有别是真的么?会不会,他们这些所谓的生者也不过是某些未知的存在隔着屏幕看的影像?活了一辈子,留下两段影像就完了么?
下午两点左右,他们送了第三遍汤。然后在她家举行上礼仪式。亲戚、朋友、庄邻,凡是和爷爷以及爷爷的儿子有往来的人都需要在仪式上敬送烧纸和一定数目的钱。充当仪式主席台的高腿大方桌就摆在她家院子中央。背景是一副又高又宽的白布墙,中间用百元大钞摆着一个大大的宋体的“寿”字,占据了一半多的版面,红通通的一片十分扎眼。按照她们家乡的习俗,上礼仪式上这种摆这种“寿”字的钱必须由女儿出,钱出得越多、“寿”字摆得越大,就越能体现女儿孝心,看得人夸得越狠,女儿脸上也就越有光。爷爷丧礼上这一副大“寿”,花去大姑二姑六十八张百元大钞才摆成。根据风俗,丧礼结束之后,这些钱将被归入公账,与归于老人名下的礼金一起由逝者的儿子们——也就是父亲叔伯们平分。她站在人堆里,果然听身边的人纷纷称赞姑姑们孝顺。白布墙前、红色的“寿”字底下坐着三个本村的男子,当中是一个长方脸的老人,看着约摸六十来岁,一张瘦脸又红又亮,精神矍铄;左右两边的人相对年轻些,都是五十来岁的样子,住在她家附近,她要叫他们“大爷”。一个十六开的记事本就摊开在红脸老人面前的桌上,当中夹缝里搁着一只笔,本子右上角放着一瓶墨水。“你们弟兄们都跪好了,要开始了。”左边那人对站在一边的二伯父说。爷爷的五个儿子便分散到方桌前两边水泥地上跪下来。然后那三人交头小声交谈几句,右边那人直起身引颈唱道:“上礼开始!”。话音未落,就见人群中走出一个老人,从咯吱窝里抽出一叠火纸走上前去,先将火纸交给左边那人,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折蓝的绿的钞票递过去。左边那人清点过,扭头说与旁边两人,右边那人唱道:“杨自成~礼金四十元,火纸两刀~上给老二家~”中间那人捏了笔刷刷刷飞快记在账册上。与此同时,爷爷的五个儿子整齐划一地举起双手、身体后倾再向前匍匐,磕了一个头。这时候,上礼那人跪在化肥袋子上磕了一个头,然后爬起来走去了。接着是下一个,下下一个,下下下一个……“杨宝光~礼金一百,火纸两刀~上给老四家~”;“杨军民~礼金六十,火纸两刀~上给老四家”;“杨自远~礼金四十,火纸一墩,上给老六家”;“豆成亮,礼金二十,火纸一刀,上公礼”……来上礼的人跟爷爷家哪个儿子关系近就把礼金火纸记在那人名下,只与爷爷关系较好的就将礼金记为公礼。大部分礼上在关内的三兄弟名下,住在东北的三伯父和小二叔叔在家乡无什人脉,只有零星几人上的礼记在他们名下。等到葬礼结束,上在各人名下的钱便归给各人,上在爷爷名下的被算为公礼,由几个儿子平分。所以,上礼这项仪式有多层含义。其一,老人用自己的死最后一次为儿子们带来收益;其二,各家在乡邻只见的人缘如何凭借唱礼可窥一斑;其三,这项礼仪是农村百姓维系人际关系的手段的缩影。每个人上的礼都被详细地记进账簿里,作为爷爷这个大家族的儿女们日后人情往返的凭证。农村中人际关系的维系,除了血脉关联,最主要的依靠就是各类传统仪式上物化的人情交换。
她看了一阵子乏了便走了。她走去南平房的卧室里躺下,仰面躺着。哭丧人双手捂脸的样子、送汤的队伍、大杨树下热切交谈的人们、上礼的人咯吱窝里夹着的火纸……连日来丧礼上的情形一幕幕在她脑中回放。她想着爷爷因活着时的慈善赢得这么多人真心实意的悲伤、为他的葬礼尽心尽责,心中感到既自豪又安慰。她又想起爷爷在世时的诸多言行举止,碎片式的回忆毫无规律可言。爷爷的一生很平凡和很充实。
遂,脑中浮出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死亡那一刻的尊严?尊崇,赞美,不舍的追忆,真诚的遵守繁文缛节,这些只有凭一个人活着时积累的好名声才能实现。倘若一个人在天有灵,看到这些大概会一面大感欣慰,一面为自己活着时的所作所为而自豪吧。只是,人活着时往往无法忍受将自己与死亡联系在一起,只言片语的提及尚且被视为禁忌,又如何会想到要为死后如何如何而活这么深刻的地步呢?在此之前,只有十几年前父亲病危那一次,她悲伤到心碎。那时她想万一父亲……她不敢想象、也想象不出。挚爱的人都不在了,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所以人生一世是为了守护爱人?深爱的父母有一日会终老所以需要他们守护;深爱的夫或妻一个人不免孤独所以需要他们陪伴;深爱的儿女尚不谙世事所以需要他们呕心沥血的呵护;深爱的朋友总有脆弱的时候所以需要扶持。一个人,终其一生若能做到上述种种,那么他在死的时候一定不会感到悲哀。一个人她有一千种活着的理由。然而不论活着有多么正确或者高尚的理由,活着的人都会想一个间歇性失忆症患者那样常常搞不清状况,同时又像一个惯于移情别恋的浪子似的频繁地怀疑自己对当前目标的真心并不断更换新目标。人做什么事都希望一次到位,工作目标、人生伴侣、活着的意义,无一不希望可以找到一个恒久的准绳从而一生追随,不是忠诚、而是以此来避免麻烦。所以,尽量避免麻烦、让所有事都尽可能顺利圆满、从而获得一个顺利圆满的人生无形中成为人们活着的目标。所以,他们抵触换工作、抵触失恋与离婚、抵触离别的伤感、抵触因为看不到必胜的前景而做出的尝试。
她们在下午五点左右的时候送完最后一遍汤。二伯母在土地庙前倒尽壶中之水,然后将盛水的瓦罐摔碎在地上。两位姑父带人去山上挖坟坑,并依照风俗留在那里守夜。他们要在坟坑边守一个通宵,不能让小虫爬进去、也不能让枯草树叶之类的东西落进去,更不能让有心人朝坟坑里吐唾沫。喜丧的气氛在这夜达到顶点。夏夜的漫天繁星下,爷爷家的小院子中央团坐了一桌人,是两位姑姑和爷爷的几个孙子。在爷爷的灵棚前、在摆满瓜果的供桌前、在爷爷的遗像的注视下,每个人的酒杯都被倒满了。桌上菜肴丰盛,每个人脸上都洋溢喜悦。鼓乐班子的成员们从大门外排到南平房。霎时间声乐齐鸣。桌上的男孩们应声一齐端着酒杯站起来,向高坐上坐着的两位姑姑说着各种吉祥话,并敬酒,一人接一人,一杯接一杯。伴随着热烈的鼓乐声,喝下一杯酒、收下一番吉祥话,做姑姑的便要掏出钱来犒劳敬酒的外甥们。一般情况下,这夜还有一项名为“吹棚”的活动。要在大门口搭一个白布棚子,请专门的表演队在里面表演,唱歌、跳舞、耍魔术、捧哏逗趣,演得越热闹、吸引的人越多越好。乐声、歌声、观众的谈笑声响彻夜空,几里之外的地方都能听到。这样的热闹一般持续到午夜甚至更晚。然而近年来农村喜丧上表演的节目越来越粗俗,色情元素比比皆是,将本该严肃的丧礼弄得乌烟瘴气。小二叔叔他们这些常年在外的子孙都坚决反对请表演队。爷爷的葬礼上便取消了这项活动。日后这也成为村里人私下诟病的话柄,用母亲的话说“人都说你家些儿子假清高,连个表演都不请。好好一个吹棚弄得冷冷清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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