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被躁郁症折磨的痛苦日子（2/2）

然后，突然有一天，当他陪客户喝了酒，半夜满身酒气回到家的时候，石梅冷着脸告诉他，她怀孕了。

酒精使他站不稳，酒精使他的耳朵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地不断重复妻子的话。

也许，这个消息太过意外了，他没有感觉到兴奋，他的思维和神经停滞不动了，他能切切实实感受到的只有震惊和麻木。

他机械地问：“什么时候的事？你准备怎么办？”

石梅愤怒了，她拿枕头扔他，拿脚踢他，拿拳头打他，骂他没有心肝，最后还恶狠狠地说：“你天天抽烟，天天喝酒，天天惹我生气，这样的孩子说不准是个傻瓜呢。”

简小宁也愤怒了：“你也抽烟，也喝酒，天天撒泼，还时不时和你酒吧里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勾肩搭背的，如果孩子是傻瓜也有你的原因，不要全怪罪给我。”

人的咒语是有毒的。

在后来的一次产检中，医生说胚胎的发育有些缓慢。他们慌了，石梅哭了。

毕竟，他们还是期待这个孩子的，不管他们有多少矛盾，他们心中还是有即将成为父母的欣喜的。一周后复查，医生又说一切正常。

简小宁已经做好了当父亲的准备。尤其是当他妈知道石梅怀孕之后，高兴地哭了半天，还对着他爸的遗像说了很多他们要有孙子之类的话。

他准备放低姿态，以能忍别人所不能忍的坚韧来接受妻子孕期的一切无理取闹。

孩子终于落地。

但是，很快这个小婴儿就被发现了问题，先天性心脏病和先天性脑瘤。然后，三个月之后就静悄悄地走了。

家庭矛盾再次无限升级。

吵架，咒骂，冷战，恶语相向。

他们的生活又陷入了一种战争状态。

简小宁已经对自己的生活不做任何打算，他只是机械地、麻木地工作，只有工作能带给他尊严。

终于有一天，他开始意识到妻子的病态了。

自杀未遂，她用太阳镜片在胳膊上划了十几条血印子，差点划开手腕的大动脉。

最终的诊断是：双相心境障碍。

而且诊断的时候已经由二型轻躁狂抑郁升级为一型重躁狂重抑郁了。抑郁和躁狂的程度已经很严重了。

简小宁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去找医生，他要问问清楚，医生给了他清清楚楚的答复：躁郁症。

他还是不相信。

医生告诉他，这种病有可能是孩子的事刺激的，最重要的是，有可能是性格里的遗传基因导致的。他们通过专业的心理学的人格测验，比如明尼苏达多相人格测验和卡氏16种人格因素测验，再结合石梅的临床表现，发现石梅的性格里有偏执，敏感，多疑，冲动等特质。而这些，大多数都与遗传有关。

简小宁在那一刻，仿佛明白了石梅和她的父母不可理喻、反复无常，动不动就大动干戈的原因。

原来，性格里面携带着无法抹去的遗传因子。

简小宁觉得这个世界怎么这么残忍。

可是，世界就是这么残忍。

一个人如果身体上有病，吃药会减轻一些痛苦的症状，可是，如果一个人的心里有了病，吃药却未必令他脱离痛苦的情绪。

很多时候，他想逃离，想逃离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去，想逃离到一个没有争吵的地方去。

可是，他又不敢逃离。毕竟，妻子现在是个有病的人，他对她无爱，但是他却不能对她无情。

他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石梅病了，她像个疯子一样，变本加厉地折磨自己，也折磨他。

有一段时间，石梅会发怒，骂人，焦躁，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有一段时间，她像个好斗的蟋蟀一样，立起了触须，做好全副武装斗架的姿势。她和她父母吵架，她和简小宁吵架，吵得眼睛发红，目光凶狠。她会说一些让人不敢多听的咒骂语，她说出的话让听话的人不自觉起惊出一身鸡皮疙瘩，或者吓得头皮发麻。

再有一段时间，石梅会正常地生活，她正常吃饭睡觉，正常上网打游戏。虽然也会冲简小宁发飙，但是只要简小宁好好哄着她，顺着她的意思，不和她反着来，她的脾气发完也就发完了。甚至有那么几天，当她清醒的时候，她又会忏悔，又会说一些通情达理的话。

简小宁觉得自己的世界就像旋转在半空中的摩天轮，总有那么一刻是非常害怕的，只能闭眼去大声尖叫。

这样没有规律循环的生活，让简小宁非常期待石梅短暂的那几天正常时间。但是，越来越让他痛苦的是，那短暂的正常时间也变得越来越短。

在这样的情形中，简小宁觉得自己也快崩溃了。他上网查阅关于躁郁症的相关资料和消息，翻看查阅一些心理学相关的书籍，他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利用任何一个他认为有帮助的建议去尝试解决石梅的问题。

当然，没有任何作用。

石梅的情绪常常是不可控的。一整夜从这儿走到哪儿，有时候是哭泣，有时候是骂骂咧咧，有时候什么都不说。有一次，她拿她的太阳镜片在胳膊上划了十几条血印子。

在简小宁的软磨硬泡下，石梅终于答应住院治疗。她总共住过四次院。每次住院，只有在吃了镇定药之后她会酣睡和安静之外，她根本不配合医生的治疗，把输液体的针拔出来自己到处乱扎，把液体瓶子砸到简小宁的脸上，把做治疗的电极帽摘下来摔到地上。

她吼着叫着让简小宁滚蛋。

简小宁只能滚蛋。站在人群攒动的医院门口，简小宁感觉自己像是这个世界多余的人一样无助和难受。他的眼泪在太阳的照耀下一滴一滴，清清楚楚地落在自己的胸前。

简小宁还要面对石梅父母的责骂。他们骂他把他们的女儿折磨成了这样，他们指着他的鼻梁骂他不是男人。简小宁突然希望自己不是男人，他就不必承担这么多的责难了。

石梅在把他撵出了医院以后，自己又悄悄从医院跑掉了。他只能再返回医院去到处找石梅。最终在离医院不远的一个垃圾站旁边找到了坐在那儿发呆的石梅。后来的住院中，石梅又先后从医院跑掉过两次，有一次甚至是和别人扭打之后被带到了派出所。

简小宁去找医生，他想知道为什么石梅的情况在住院治疗期间都是这么的糟糕。

医生无奈地说，这是病情发作期，发作期之间任何的刺激和事情都有可能让病人病情加重。病人的有些行为是病情的发作，但是也有一些患者会出现故意做一些离谱的事情来引起别人的关注。医生认为石梅的情况就属于这种。医生还叮嘱他作为家属尽量不要刺激病人，尽量去满足病人的一切要求。

简小宁痛苦地说了一句：“她的要求里有几条是合理的呢？”

医生也没法解答。

在想谭月讲述这一段过往的时候，简小宁的身体是颤抖的，眼神是痛苦的，说的话也是时断时续的。

谭月不打断他，也不提问。在简小宁停下来思考的时候，她给他足够的时间去回忆，她只是静静地等着。在简小宁讲述的时候，她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在记录本上写下几个词。

对于婚姻和爱人石梅的躁郁症，简小宁讲到这里就不再讲了。他的嘴唇都因为讲述中的难受而微微颤抖。他问谭月：“我不想再讲下去了，今天就讲这么多，可以吗？”

谭月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说：“当然可以。”

简小宁闭上眼睛，他不说话，似乎是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然后，他睁开眼睛对谭月说：“谭月，你知道吗？对于石梅，我心里有愧疚，可是没有爱了。一点点也没有了。”

他说完，又急急加了一句：“不，也许我一开始对她就没有爱，仅有的一些好感也基本上消磨光了。所有人都对我展开道德的责备，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有时候，我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希望自己已经疯了，那样就随便别人怎么活，我只要随心所欲地活着就好。”

谭月心疼地说：“小宁，你别这么说……”

简小宁冲谭月笑了笑，挤出了一个努力拼凑的笑容。他打断谭月的话，说：“这些情况我本不该对任何人说。可是，现在说出来了，我觉得心里没那么堵了。谭月，我想在你面前做个真实的人，我不想隐瞒我的真实情况。谭月，你千万不要怜悯我，也不要同情我。我知道你会为我感到悲哀，你就把那些悲伤放在心里就好，不要表现出来。”

谭月说：“小宁，你了解我的，我不想多做保证。我想说的是……”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说：“小宁，你也知道，石梅的发病不仅仅是因为你们之间的感情出现了问题，更重要的是，医生给你说的遗传因素。石梅在怀孕之前就已经表现出了轻躁狂的症状，只是你们都不知道，后来怀孕、生产和孩子离开，这些事加剧了症状。而且，从遗传学角度来说，石梅父母的性格里有偏执、冲动和偏激多疑的因素，这些因素遗传给了他们的女儿，所以石梅发病的几率就相应增加了。”

简小宁皱了皱眉，皱眉的动作转瞬即逝。他说：“石梅住院的时候，医生也这样劝慰过我。但是，我心里清楚，我也不是无辜的，我的错误也加速了她的病情发展。”

谭月收起了手中的咨询记录本，然后把本子放到一个抽屉柜子里，对简小宁说：“小宁，看得出来，你很累，要不要在音乐放松椅上放松一下？”

简小宁点点头，说：“好的。”

他站起来跟着谭月往减压放松室走去。在经过情绪宣泄室的时候，简小宁突然停下来了。

谭月看着简小宁，在原地静静地等着他。

简小宁说话了：“谭月，我想先到情绪宣泄室发泄发泄。讲了那么多，我觉得心里很闷。”

谭月点头说好。她看着简小宁走进情绪宣泄室，关上了门。她在门口静静伫立了几秒钟就离开了。

然后，她听到情绪宣泄室里面传来一声狼吼般的发泄省。

她知道，简小宁把心里的闷气喊出来了。

她也知道，此刻的简小宁需要一个绝对安全放松的环境去发泄那无数积累在心里的坏情绪。也许他会用力击打那些人形模具或者沙袋，也许他会在打完之后坐在地上痛哭一场，也许他什么都不做就在那间只有他自己的房间里和内心的另一个自我对话。

不管怎样，谭月知道自己必须给简小宁提供一个能释放自我的环境，这个环境不应该有任何人进去打扰，包括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