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2/2)
施晔微微一愣,而后伸出手来冲她扬了扬:“嗯,会去的。”
5
施晔究竟是何时对白泉动心的,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跟白泉吃过那次夜宵以后,他的确常去陶艺馆。有时候白泉碰巧会在那里,有时候又不在。再后来过了月余,两人大抵都心照不宣地明白了对方来陶艺馆的节奏,并未刻意约好时间,却总能在陶艺馆见到对方。
白泉跟着老师傅学手艺,偶尔帮忙清理一下拉胚机打打下手,施晔就坐在一旁,翻翻架子上的陶艺书,看到有趣之处会喊白泉:“你看这里,记载说景德镇现在还有很多家庭,女儿出嫁的时候会花上几十天做一套雕花嫁妆……”他打趣道,“白泉,你要不要给自己也做一套?”
白泉没有答话,盈盈一笑转过头来。施晔的心微微一动,心里有微微的欢喜。而后她倏忽又想到陆玮,不禁发出沉重的叹息。
那天,他刻意等着白泉忙完,一起回去。
那是刚下过雨的傍晚,街道上没什么人。施晔走着走着,就将耳机拿出来,分出一根线,塞到白泉的耳朵里。
耳机里是周杰伦的新歌——《青花瓷》。
“门外芭蕉惹骤雨门环惹铜绿,而我路过那江南小镇惹了你,在泼墨山水画里,你从墨色深处被隐去……”
那首歌单曲循环,放了一遍又一遍。
施晔有几个小时候的玩伴那几天正好来景德镇玩,他之前问过陆玮要不要一起,陆玮当时就一撇嘴:“你以前的朋友我都不认识,好没劲,不去。”
来景德镇自然是要买瓷器的,施晔思忖了片刻,还是打通了白泉的电话。
他虽有她的电话号码,但两人私下里几乎没打过电话。白泉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微微有些吃惊,那串号码,当初还在快递单上的时候,她便已熟烂于心。
她很快接通,施晔在电话那头问她能不能陪同一起,白泉答应了:“没问题的。”
隔天,白泉带他们去了景德镇的不少瓷器店,她识货,又会讲价,几个人都买得称心又如意。
下午,一行人去唱歌。ktv包间里,大家一首接着一首唱,都是很开心的样子。白泉也笑得很大声,话筒传到她手里的时候,便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唱,施晔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身旁的朋友捅了捅他的胳膊:“施晔,你也真是,你还跟我们说你女朋友性格不好不合适,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觉得她的性格超棒……”
施晔灌了一口加冰的雪碧,没有说话。
朋友们坐晚上八点的火车离开景德镇,送他们上车后,白泉跟施晔一起回去。
ktv里热火朝天的氛围还有余温,白泉因为喝了点酒,脸红红的,话也多了起来。
她转过头看着施晔,眼睛里好似有银河一般:“施晔,今天真开心。”
施晔还没来得及答话,她又开口道:“施晔,你过得开心吗?”
施晔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白泉停下脚步,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你和陆玮在一起,开心吗?”
施晔的心“咯噔”一下,好半天才缓缓说道:“玮玮她……我们之间可能真的有很多问题……”
话说到一半,施晔转过头来,正看向白泉的双眸深处。他心中充满惆怅,没有将目光移开,而是轻轻叹息了一声:“白泉啊……”
6
白泉坐在店里,摆弄着那根电话线,眼泪忽地就掉了下来。
时隔多年,她以想到当时的月光下,他的一句“白泉啊”,还是会觉得怅惘心酸。
哪怕是她与他的故事最后有着那样的走向。
哪怕是他放弃了她。
那晚他叹息着说出“白泉啊”的时候,的确是真的爱过。
她与他如今在这样的地方重逢,从二十出头的明亮少年变成面目模糊的成年男女。若是如今回校,在校园里并肩走上一圈,可会有人认出,他们曾是当年那样一场沸沸扬扬浓墨重彩的桃色绯闻的男女主角呢?
事情发生在那个八月末。
7
按照学校往年的惯例,要比其他高校开学的时间稍稍早一点。八月末的时候,已经有学生陆陆续续地返校了。
临近开学季,学校的论坛和贴吧便会热闹起来。某日,有人直接在里面放上重磅炸弹——“a区教学楼接吻门——内附图文说明”。
这种事件引起的反响最快,一个小时不到已被顶成热帖。偷拍者还真是用心,讲近二十张照片,每张都配了详尽的时间说明,并且在帖子的开头处用三号大字体加粗感叹“足足十五分钟,两人足足拥吻十五分钟”。
好在那个时候,苹果手机还没有风靡,手机相机的像素还不高,当事人的身份是隔天才被贴出来的。
再过几日,又有人爆出猛料:“当事人并非情侣,男方另有女友……”
白泉鲜少上网,直到被教务处喊过去了解情况,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躲在洗手间小小的隔间里拿手机上网,帖子下面有各种各样的留言。她的性格不大合群,在学校也没有什么朋友,留言依次浏览过去,竟无一人替她说话。
而施晔呢,施晔不一样,他英俊潇洒,又在学生会担任要职,是校辩论会会长、校篮球队成员。女友长得漂亮,还拿过当地举办的“校花来了”的比赛亚军。
有人留言:“到底是什么情况?有没有人八一下?”
下面有人回复:“有什么好八的啊,施晔怎么会看上这个女生,肯定是倒贴的吧。”
白泉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外面是八月末午后的阳光,焦灼刺眼,让人无端出了一身冷汗。
她与施晔,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呢?
暑假时,白泉回了家,父母已各自有了不错的新生活,不再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他们有时间会陪陪白泉,她的性格也开朗了许多。
放假一个星期的时候,她第一次收到施晔的短信:你在干嘛?
她微微愣了愣,还是回过去:看电视呢,暑期七天乐。
那边好一会儿才回复:嗯,好好看。
隔了两日,她又收到施晔的短信:白泉,你在干什么?
她回:浇花呢,阳台上的花有点蔫了。
他问:种的什么花?
又过了几日,白泉在午睡,睡得迷迷糊糊时,短信提示音又响了起来。她拿起手机看,是施晔发来的:白泉,你那边能看到彩虹吗?
白泉从床上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回复过去:没有哎。
施晔发了一条彩信过来:你看,我这边刚下过雨,有彩虹。
他发过来的那张图片,雨过天晴,天蓝如洗,彩虹美丽。
白泉的嘴角有微微笑意。是的,收到施晔的信息,她是开心的。她并不迟钝,知道自己心爱之人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身上。
但开心之余,她心里总有隐隐的不安。
直到临近开学,施晔在某个夜晚打来电话,声音显得有些嘶哑。
“白泉,我已经跟陆玮分手了。”
“白泉,你能提前几天回校吗?我想见见你。”
两日后,白泉返校了。她并未刻意跟施晔约时间和地点,施晔发消息问她在哪里的时候,她回复:在教学楼自习呢。
施晔过来的时候,教室里的人已悉数离开,只有白泉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
那天施晔对她说了什么呢?白泉在阳光下大脑轰鸣,只觉得去回想施晔说的话时,也如雷鸣一般。
施晔说他喜欢她,说他整个暑假都在想她,说他原本以为自己的一生就会这样平淡无趣地过去,没想到会遇到她……
白泉侧过脸去,抬头看向他。而后她忽地站起身来,主动吻上了施晔的嘴唇。他疯狂地回吻她,双唇触碰,缠绵交织。
天旋地转,电闪雷鸣,他的心中有滂沱的情感,她的心中又何尝不是。
留言上有人以不屑的语气扒着白泉的过往,甚至还有人扒出她高中时就交过一个男朋友。
“所以嘛,人品肯定不怎么样。”
那是白泉的初吻,它带着少女的欢喜,少女的紧张,少女的战栗,少女的疯狂。
她以为这是自己跟施晔恋爱的开始,孰不知,任何感情的开始,都太脆弱,哪经得起这样的风暴。
白泉那几日走在校园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然后便躲在寝室不出门。
她同室友的关系虽然寡淡,但看着她那样瘦下去,室友见了也心疼,买饭的时候会给她带上一份。可她摇摇头:“我吃不下。”
再过几日,网上又出现了新帖。
是陆玮发的。
原先尚未冷却下来的事端,仿佛又被注入了一壶开水。
陆玮在帖子里表现出来的是一个识大体、温和大方的形象,只寥寥几句话:“希望大家不要再议论这件事情了,给我和施晔一个清静的空间。我们之间可能是出了一些问题,正在努力修复,希望大家给我们一个机会。”
三言两语,却有着拨千斤的力量。白泉看到后,只觉得浑身冒冷汗。
手机抓在手里几天,却一直都没有等来施晔的电话。午睡的时候,她偶然听到室友在低声交谈,议论着施晔和陆玮一起出去旅游了。
白泉只觉得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缓缓扎入心脏。
半夜里,她摸索着从床上起身,在抽屉里拿到了那个瓷瓶。
黎明时分,宿舍的走廊一片幽静,空无一人。起了风,外面下起滂沱的夏雨。她捧起瓷瓶,用尽全力,狠狠地将它摔了下去。
然后她删除了施晔的电话,再将之前所有的短信全删除了。
直到几日后,手机上有不认识的号码打过来。她盯着那个号码看了许久,不知为何,她在心底认定那是施晔。她没有接,而是毫不留情地挂断了。之后那边便没再打过来。
再过几日,还是原来的号码,发了信息过来:白泉,我想见你一面。今天晚上,陶艺店。我想见你一面,请你务必要来。
白泉盯着那条短信,只觉得浑身发冷。她在心中冷笑——她已清醒,是的,她已清醒。
当初父母离婚,曾经相爱的两人对薄公堂,对彼此好似说尽了这辈子最难听的话,相恋时分享的脆弱都变成了此时彼此攻击的证据。
施晔也是如此,也是如此呵。他同这个世间所有道貌岸然的成人并无二致。他尚未保护过她,就已经选择牺牲她。现在又何必来招惹她。
白泉知道施晔的“晚上”指的是八点钟,那是他们先前心照不宣地出现在陶艺店的时间。
时针指向八点,又指向九点,再指向十点、十一点、十二点……白泉盯着手机屏幕上变动的数字,只觉得这一生好似都在那几个小时里耗费尽了。
一周后,便传来施晔出国的消息。
多可笑啊,浪漫温馨的开场,竟演绎出这般潦草狗血的结局。
隔了两个月后,她听说陆玮也出国了。
男女主角双宿双飞,只有她,落得个被人指指点点的下场。饶是她有再强大的心脏,也禁不起这般磨损。
大二下学期,白泉退了学,逃也似的离开了景德镇,并发誓这一生,都不再回到这个伤心地。
8
白泉怅然地在店里坐了一会儿,泡了一壶六安瓜片,看看时间已经不早,就准备起身关店。才刚走到门前,突然响起的一声“白泉”,把她吓了一跳。
是施晔,也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憔悴,声音也有些嘶哑:“白泉。”
白泉没有答话,仍自顾自地关门。
他往前走了一步,拦在门前:“白泉,我有话想说。”
店铺的客厅处摆着实木桌椅,白泉给施晔倒了一杯茶,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听着墙上挂钟“嘀答嘀答”的声音。
许久后,白泉开了口:“陪女友来选瓷器?”
“是妹妹。”施晔纠正,“她要结婚了,未婚夫在国外,知道我在景德镇读过书,便拜托我一起过来。”
他抬起头来:“你呢?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白泉没有开口。
施晔的目光投向窗外:“当年……我的确已经跟陆玮分手了……那件事情出来以后,我原本是想第一时间找你的……”
“可是你没有。”白泉冷冷一笑,“你出国了。”
“我出国前夕给你打了电话,可是你没有接。那天,我在陶艺店门口坐了一夜,你没有来……我以为你是不愿意见我了。”
白泉仍觉得心里堵着一口气:“当年那件事情之后,你并没有找我……”
施晔叹了口气,心里涌起无尽的酸涩:“是我不对,当时陆玮以死相逼,我父母跟陆玮的父母在生意上有诸多牵扯,事情出来以后,我几乎被禁足,根本无法跟你联系……”
“白泉,”他的眼泪倏忽掉下来,像极了数年前,那日他们结伴回校,一抬头便看得到天边那模糊的月亮,“这些年来,我内心有愧,却始终不敢走近景德镇一步,我怕会在这里见到你,却又怕见不到你。”
白泉似乎听到这些年来自己在心中建立起来的铜墙铁壁,此时如同沙堆一样缓缓塌陷。
当年父母离异,她以为自己是被离弃的那一个。在跟施晔的这场情事中,她亦以为自己是被离弃的那一个。
因为这种不安全感,这些年来,她把自己活成了不容许外人进入的铜墙铁壁。
并非啊,并非,年岁渐长,她知道了为人父母有诸多的不得已,生而为人,也有诸多的不得已。
当年的误会解开了,白泉只觉得心里一阵轻松,就好似陈年旧事全部可以原谅了。
她缓缓起身:“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白泉……你还在怨恨我……”
“我不再怨恨你了。”白泉摇摇头,“只是,我也早已不爱你了。”
尾声
隔年八月末,白泉举行了婚礼。
小小的婚礼是在陶艺村举办的,依山傍水的老式院落,来的都是在陶艺村画画、烧陶的艺术家。
白泉当年退了学,辗转了许多城市,多半是在陶艺店打工。而她如今的婚礼对象,便是在那时结识的。
在他的眼里,白泉如瓷器,美丽、安静、独立,却又冰冷。
他也爱瓷,之前是美院毕业的,也算是小有名气。
白泉一直没接受他,他就那样静静地陪伴着她。
她在陶艺馆打工,他就放下架子,给陶艺馆画瓷。他知道她心中有故事、有伤痛,还有不愿提起的曾经。他从不过问,只是尽心尽力地呵护着她。
他鼓励她回景德镇,协助她找门面开店,慢慢地把这家小小的陶瓷店开起来。美术展他不去,媒体专访他不参加,就躲在这小小的景德镇,白泉做瓷,他就画瓷,做白泉心目中的“陪伴对方左右,可以温暖人心”的器物。
他仍记得去年八月末,那天天刚亮,他还在朦胧的睡意中,听到门外有人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他趿拉着拖鞋走过去开门,解开心结的白泉仿佛欢快的鸟儿一样,扑进了他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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