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1/2)
我不再怨恨你了,只是我也早已不爱你了。
1
白泉再次见到施晔,是在八月末。
那时是午后,阳光明晃晃的,很刺眼,打在偶有陶片露出来的青石板路上。白泉正端坐着拉胚,胸前系着的围裙和双手上都沾着陶泥。
她的陶瓷店小,又是在大师如云的景德镇上,向来没有太多生意,只能勉强支撑着店铺的日常开销。
有客人进来,挂在门边的手工陶瓷风铃发出声响,白泉手中的花瓶拉胚正到关键处,也顾不得起身迎接,微微一抬头:“随便看……”
剩下的话,全部卡在了她的喉咙里。
进来的人是施晔。
做陶器,拉胚立胚,都分不得半点心,白泉这一晃神,手中的泥胚便有了瑕疵。
施晔站在午后的光影中,还是穿端端正正的白衬衫,一流的做工和裁剪,看上去就价值不菲。
白泉读书的时候削瘦,又爱穿宽松的衣服,更显得整个人薄如纸片一样。如今胖了一些,施晔倒也一眼就认出了她。
两个人都有些微微发怔,白泉正思忖着该如何开口,背对着她的那个女孩就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个盘子:“施晔,这套不错。”
白泉起身,恢复了周到的生意人的笑容:“眼光真好,这套‘天青过雨’是纯手工做出来的。”
“天青过雨”四个字说出来的时候,施晔有点恍惚。
那年白泉十九岁,也是八月末,也是这样的午后,她向他介绍——“天青过雨”是青花瓷上品中的上品,存世极少,也是最美丽的颜色。因为湿度的原因,这种釉色只有在烟雨天才能烧出来。
声音朗朗,说的时候一昂首,一扬眉,巧笑倩兮,最是明媚生动。
身旁女孩的声音又响起:“施晔,我们就买这套吧。”
施晔的心中一钝,好似硬被拽回到现实世界里。
他垂下眼去,缓缓开口:“好。”
一套青花瓷价值不菲,施晔将银行卡递过去,指尖同白泉的指尖相触碰。
她的手呵,大抵是常年活陶泥的缘故,冬天的手经常是湿漉漉的,所以会有很多干裂的口子。
施晔想起当年自己曾经送过她护手霜。他不知道选哪一种好,就买了最贵的香奈儿。可再好的护手霜,她也经常忘了用。
刷卡的回执单出来后,白泉把笔递给施晔,示意他签名。大多数人签名都是字迹潦草,随意地画几笔。可施晔不一样,他写字认真,刚劲有力,一笔一画。白泉低头看,每一笔都好像利刃,直直地划到她的心底。
他真好,白泉的心中有隐隐的苦涩。他真好,有佳人在侧,意气风发。当年同他那风暴一般的情感,那个有着疾风骤雨的八月末,所毁掉的,从来都只有她。
晚上十点钟,白泉从板凳上起身,做了这么多年陶器,腰肌劳损严重,起身时需要用手扶一下腰。
店里的座机响了起来,她走过去拿起听筒:“喂?”
那边却没有人应答,只传来电流的嘶嘶声。
“喂?”白泉又喊了一句。
还是没有人答话。
瓷器的包装盒上是有店铺的地址和电话的。白泉心中隐隐觉得,该是施晔打来的。
她咬咬牙挂断了。
当年他说喜欢她,说以后要在景德镇开一家陶艺馆,做“陪伴对方左右,可以温暖人心”的器具。然而现在这家店,并没有他。
施晔出国前夕,白泉家的电话也这样响起过,也是没有人说话,只有电流的嘶嘶声。
她绝不会原谅他。
2
白泉十七岁那年参加高考,报了景德镇陶瓷学院的现代陶艺专业。
若是寻常家庭,大抵会坚决反对,拉胚立胚,制陶烧陶,终日与陶泥打交道,辛苦不说,所有的工艺都需要一辈子投身的精神。可白泉的父母那一两年忙着打离婚大战,根本没有心思在她身上。她也就由着自己的性子,一门心思地报考了那里。
景德镇她之前去过一次,那阵子父母吵架升级,她在家中待着烦闷,索性独自去散心,景德镇只是她随意选的地方。中国瓷都,每家每户都会做瓷做陶,她进了一家陶艺店看老板做瓷。很多地方做瓷,都早已实现了规模化、科技化,但景德镇不一样。老板五十多岁,传统的手工制瓷,七十二道工艺,一道没丢。手工拉胚,看似动作简单,实际最见功夫。白泉坐在旁边看,觉得都是在重复同样的动作,忍不住问老板:“总是这样重复,不觉得无聊吗?”
老板微微一笑:“重复的事,一定很无聊吗?太阳每天升起一次,落下一次,确实都是重复的事,但大家还是容易被日出和夕阳打动啊。”
白泉的心轻轻一动。
她在景德镇逗留了数日,是“浮生偷来半日闲”的好时光。她去陶艺店看老板做东西,能一动不动坐上好几个小时。她看中了店里的一个瓷瓶,价格不贵,就买下来抱在怀中。
白泉在陶艺店泡了快一个星期,这里都鲜少人来,那日偏偏不凑巧,她抱着那个瓷瓶往外走,恰好有人掀起门帘进来。不偏不倚,整个人撞到白泉怀中。
她高且瘦削,原本就平衡感差,被撞得一个趔趄,手中的瓷瓶就摔到了地上。虽说哪啊瓷瓶不是什么珍品,但上面勾勒的工笔画她很是喜爱。白泉不禁有些心疼,两眼一红,眼泪差点儿落下来。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撞上她的女孩尖利的声音倒是先响了起来:“哎哟,怎么走路的?故意的吧。真是搞笑,碰瓷都碰到景德镇来了……”
委屈和怒气一齐涌上心头,她抬起头来,想要跟那个女孩争论一番。当目光落在那个女孩脸上的时候,她却恍惚了一下,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真好看。
白瓷般的皮肤,眼睛大大的,下巴尖尖的,难以想象方才那般刻薄的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玮玮。”一个温和好听的男声传来,白泉面前的门帘又被掀开。光影斑驳,走进来的是一个高且瘦的男孩。他打断了那个女孩的话,将她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白泉此时已经蹲在地上捡那些碎片,他也蹲下身去,帮着白泉一起捡,并开口道歉:“真是抱歉,多少钱买的,我赔给你吧。”
白泉突然有点愤慨——幼时她养过一条小狗,后来小狗跑丢了,她哭了很久。刚开始,父母尚有耐心安慰她两句,后来便不耐烦了,直接甩给她三百块钱——你去街边宠物店再买一条。
她觉得成人世界解决问题的方式都是如此简单粗暴。而他看到她的瓷瓶摔碎了,并不关心她为何会伤心,只想着拿钱打发她。
白泉站起身来,面色冷峻:“不用了,我不要了。”
她大踏步走了出去,外面的阳光炙热,她的眼泪瞬间流了出来。
那人便是施晔,与他的初相见,白泉并未在脑海中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直到两个月之后。
两个月后,是八月末。
多雨水的、百无聊赖的暑期,她趴在窗前的书桌上听周杰伦的歌。
这时,楼下有人喊她:“白泉,快递!”
是一个牛皮纸盒,里里外外又是塑料膜又是报纸的包了很多层,让白泉直怀疑是不是有人往自家寄了炸弹。包裹在最里层的,是一个木质的盒子。打开后,白泉愣了愣,竟是那个白色瓷瓶,瓷瓶上画着她初见便爱不释手的桔梗花。盒子里还装着一封短信,黑蓝色的钢笔字,刚劲有力的字体。
“白泉,你好。很抱歉两月前玮玮打碎了你的瓷瓶。你走之后,我在景德镇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一模一样的。后来我从老板那里找来了瓷瓶的照片,拜托学陶艺的朋友做了一个相似的。瓷瓶上的桔梗,是我自己画上的。
我是从陶艺店老板那里问来的你的联系方式,我不确定你能不能收到,但还是想试一下。
来景德镇,是不能带着破碎的陶瓷和心离开的。”
落款是施晔。
夕阳沉沉,有清风吹动窗帘。白泉翻来覆去把那封信看了许久。快递单已经湿了,字迹有些模糊。但白泉细细辨认后,仍旧得到了信息,他在景德镇陶瓷大学,是材料化学专业大二的学生。
白泉努力回想施晔的样子,但她能想到的,仅仅是他很高、很瘦,蹲下身子帮她捡地上瓷瓶的碎片时,手指细长,像夏季无人的林荫道。
八月末的雨水充沛,白泉的心中潮湿一片。
3
白泉去读大学的前几日,父母终于离掉了婚,两人好似进行了一场恶战之后急需休整,纷纷外出旅游散心,而身旁已有新的伴侣。
没等录取通知书下来,白泉就提前去了景德镇。
她去到去年去过的那家陶艺店,老师傅还记得她:“读陶艺?好好好,现在愿意学这个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对了,你去年走后,施晔为了给你做那个被他女朋友打碎的花瓶,还来过店里好几次呢……”
白泉正跟师傅学拉胚,手微微一颤,用胳膊肘将碎发拨到在耳后,轻声开口道:“那是他的女朋友啊?”
“嗯。”老师傅点点头,“施晔喜欢陶瓷,经常会来店里,有时候他女朋友会和他一起来。”
“哦。”白泉淡淡地应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拉胚。
时值暑假,白泉并未见到施晔。而且她也并不期望在这里见到他——即便是系上围裙,拉胚的时候还是会弄得身上、手上都是泥巴。并且她现在穿着宽松的工装裤,头发乱糟糟地绾在脑后,再想想他那个大眼睛的女朋友,活脱脱映衬出自己的不堪。
白泉再见到施晔时,已经是九月底。
经历了军训后,她整个人变得更加瘦,还黑,仿佛风一吹就会飘走一样。周六的晚上有为别的专业的学生准备的陶艺选修课,白泉因为在陶艺店学习过一小段时间,基础要比班里的同学好很多,于是被老师叫来在课堂上做助教。
老师先在讲台上对陶艺进行了基本的理论介绍,而后便将点名册递给白泉,让她点一下到。
她一个接一个名字念过去——
“章磊。”
“到。”
“王雅琴。”
“到。”
……
手指在点名册上划过,落在“施晔”两个字上面的时候,白泉微微一怔。
两三秒的迟疑过后,她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往下面坐着的学生中扫视了一圈:“施晔。”
“到。”第三排靠墙的位置响起了他的声音。
施晔并没有立即认出白泉来,一年前的短暂交集,就像是人生中的小小浪花。
他认出白泉,是在陶艺选修课开始一个月后。大多数学生来选修这门课,都是受了电影《人鬼情未了》的影响,把它想得过于浪漫。可来上过几次课后,发现大部分时间都是揉泥巴,立刻兴味索然,想着法子逃课。一个月时间不到,来上课的学生便只剩下一半。
施晔应该是真感兴趣,从未缺过一节课。
有一回上课时,老师临时要处理一些学校事宜,让白泉先指导他们拉胚。教室里有拉胚机,几个人一组。施晔做得有模有样,但手法上的技巧掌握得仍然不够,于是举起手来。白泉快步走过去。
她蹲下身去,在他身旁指导他如何操作。看他仍掌握不好,白泉便伸出手来亲自示意。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手已经覆盖上了他的手。
陶艺必须是师傅手把手教着带着的工艺,若是平日,白泉根本不会觉得有什么,可现在,她感觉心中有些不一样。
然后她慌忙把手拿开,而后低下头去。
许是她低下头的样子让施晔脑海中的记忆被激活,他的眼睛一亮:“是你!”
白泉抬头看向他,眼睛亮晶晶的。
“我收到瓷瓶了,”她微微一笑,“谢谢你。”
4
施晔的室友在隔壁班上别的选修课,约好了下课后一起吃夜宵,在门口等他。
施晔背着双肩包出去,走到门口又探头回来:“一起吧?”
白泉愣了愣,抬起头“啊”了一声。几个男孩都是爽朗爱笑的性格,知道担任助教的大多是一年级新生,纷纷喊道:“走,学妹,一起去撸串。”
白泉素来性子寡淡,不爱与人交流,在寝室里并没什么朋友,鲜少有一群人出去撸串的体验。
但她也是真的开心,初秋的夜晚已经有些许凉意,一大锅浸着辣椒油的串串端上桌,刺激着人的味蕾。海带、蘑菇、鱼丸、牛肚、鸡胗、蟹棒,再配上店里自家酿的烧酒,一副热气腾腾的样子。
施晔坐在白泉的旁边,偶尔会伸出手来,帮她拿两串到面前的盘子里。
对面的男孩提到陆玮:“施晔,陆玮还在跟你闹脾气啊?”
施晔轻声叹了口气,“嗯”了一声。
对面的男孩一撇嘴:“什么女朋友啊,我看这个小学妹就很不错。”
“好了阿嘉,”施晔开口道,“别闹。”
施晔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瞄了一眼屏幕,拿起来走到一旁去接听。
是陆玮打来的。
隐隐约约的,白泉听到他在好声安慰她:“就在学校门口……要不你过来一起……你别生气了……”
正巧面前的杯子里有烧酒,白泉端起来抿了一大口,感觉辛辣无比,直往嗓子眼灌去。
这种感觉特别奇怪。她老早就知道施晔有女友,可并不觉得心痛。他俊朗温润,是化院的学生会主席,年年拿国家奖学金,根正苗红,如高岭之花一般。陆玮虽说脾气是差了以点,但着实是个明眸皓齿的大美人。
一桌人七嘴八舌地数落着陆玮的不是——
“控制狂!”
“太任性了!”
“也不是施晔不带上她一起玩,你看每一次只要有她在,肯定闹得不欢而散。”
远处传来的声音让白泉知道施晔并不开心,初秋的夜风中,她因此感到伤心。因为喝了点酒的缘故,白泉的话也多了起来,跟着一桌人聊天。
“你是陶院的啊?学陶艺什么感觉?好玩吗?”
“感觉很枯燥哎,你多大了?”
“以后可以一起去三宝国际陶艺村玩……”
此时,那边的施晔已经挂断电话,走过来在白泉身边坐下。他不似方才那样精神,脸上有着淡淡的忧愁。
众人举起酒杯:“每次一接到陆玮的电话就这样,来,喝酒喝酒。”
施晔叹了口气,举起酒杯和大家的碰到一起,将杯中的烧酒一饮而尽。
那晚有月光,十点多钟校园的小路上已经没几个人了。白泉有了些醉意,只觉周遭的一切都很朦胧。
“没想到你会来学陶艺。”施晔微微一笑,“女孩学这个,应该会很辛苦吧。”
“还好啦。”白泉吐了吐舌头,“我蛮喜欢的,也不觉得辛苦。”
“老是弯腰定泥巴容易腰肌劳损,注意保护一下。”施晔开口道。
“嗯!”白泉点点头。
“那家陶艺店,我先前也经常去,感觉在里面花上几个小时做一样的器具还蛮有意思的,但玮玮一直没什么兴趣,也不大让我去……噢,玮玮,”他顿了一下,解释道,“就是我的女朋友,你也见过的。”
“嗯,”白泉点点头,“我知道。”
他送她到宿舍楼下,白泉往宿舍大门走去,忽地又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施晔,”她带着些许醉意,咧嘴一笑,“喜欢陶艺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你还是会去陶艺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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