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叹调(2/2)
老妈在那头哽咽着重复:“八年前宁睦钦的案子。”
她的眼泪“哗地”落了下来,掐着自己的手心继续道:“星河集团的宁睦钦?”
老妈“嗯”了一声。
这件事她再清楚不过了。当初宁睦钦的项目被迫中断导致公司破产,最后他忍受不了巨债压力而跳楼自杀。
她的声音喑哑,心脏不规律地跳动着,终于问出来:“在这件事上,我爸是不是犯了错误?”
老妈沉默着,只剩下抽泣声隐隐传来。
她挂断电话,终于哭出声来。司机师傅好心地递过纸巾,用乡音安慰道:“小姑娘,和男朋友吵架了吧。别哭啦,你刚刚上车的时候他还站在后面望你来着。大哥是过来人,看得出他挺关心你。”
余歌止不住地哭泣,哽咽道:“大哥,你能不能把收音机的声音开大点。”
陈奕迅动情的歌声立刻在小小的空间里传开,如当年他唱的那般深情——
就让我们虚伪,有感情,别浪费。
4
余歌最后一次见到宁星河便是在那天的出租车里,他的身影在后视镜里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她的每一个午夜梦回中,成为她戒不掉的致命回忆。
她与他不告而别,乘深夜的飞机去了墨尔本,在墨尔本一待就是四年。
而今的余歌,除了每年的秋季跟着导师四处演出外,便是在周末清早坐着火车,去郊外的james家给他的小儿子上两节小提琴课。
james是个澳籍华人,娶了个澳洲太太才定居墨尔本的。他的小儿子长着一张漂亮的混血儿脸,名字也有趣,叫elephant。有一回余歌考他,问将大象装进冰箱分几步。他竟攒着泪眼委屈地说:“为什么要将我装进冰箱?”
当时她被他逗笑得泪眼蒙眬,连james看到都感叹:“余小姐,头一次看你这么开心。”
她记得那天是自己来到墨尔本的第737天,也是她父亲在牢里自杀后的第二个忌日。
澳洲地广人稀,郊外的多数房子都是独户独栋,james的岳父留下的这块地更是占尽了周边的好景致,毗湖而居。
她走进院里习惯性地朝湖边望望,发现james正在和他的客人们一起钓鱼。余歌走过去准备跟他打个招呼,脚步却在半途中凝住。
他正将手中的鱼竿递给身边的女孩,她望着他笑靥如花,他也微弯嘴角,眸亮如星。而此时,春日里的微风拂过湖面,空气中隐隐传来花香。
是宁星河与贺雨欣。她没想到在异国他乡第一次见到的故人,竟会是他们。
elephant转头发现了余歌,立刻从他爸爸怀里跑下飞奔过来。他欢快的叫喊声立刻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贺雨欣脸上闪过微讶,宁星河则一脸淡然,而她,与他们遥遥相望时,竟没有忘记平和地点头微笑。
james走过来给他们互相介绍:“这位是elephant的老师,余小姐。”然后指着宁星河和贺雨欣,“这位是我的朋友星河,这位是宁太太。”
余歌还来不及掩饰眼里的震惊,立刻察觉到宁星河别有深意的目光。
“好久不见呀,余歌。”贺雨欣伸出手,还故意将手指撑直,让无名指上的大钻戒显得更引人注目。
她突然想起了宁星河曾在赵静婚礼上说的话——这年头不怎么联系的朋友突然联系了八成就是请客吃酒。
结束课程后,james坚持留她一起bbq。贺雨欣见余歌有些为难,笑道:“怎么,不过是老朋友一起聚一聚,没有理由觉得尴尬吧。”
余歌转念一想,也是,她跟宁星河就算搁从前,也不过是关系不错的朋友罢了。她答应下来,然后无意瞥到一旁烤玉米的宁星河仍旧一脸淡然。
余歌朝他走过去,只差没将嘴角咧到脑后:“宁星河,恭喜你啦。”
宁星河抬头看她一眼,微微皱眉:“恭喜我什么?”
她被他这么一问倒怔得有些无言以对,只听他低头轻声道:“恭喜我的朋友一声招呼都没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切断了一切联系让我怎么找也找不到?”
宁星河绕过愣怔的余歌,直接走向elephant,陪他一起踢球。
贺雨欣递给余歌一杯白葡萄酒,她愣了一会后才反应过来,接过后听贺雨欣笑道:“余歌,其实我有一个秘密一直想和你分享。”
余歌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是吗。”
贺雨欣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赵静从来就没有跟宁星河在一起过。”
余歌哑然地望着她。
“高中那会儿,宁星河托我将一盒巧克力和一封信交给你,后来我把信扔了,将那盒巧克力给了赵静。所以,大家都盛传宁星河在追求赵静。”贺雨欣顿了顿,“这事我一直很后悔。”
烧烤的炭火不知为何冒出了一丝烟雾,飘散在余歌和贺雨欣中间让她恍惚有种错觉。她隐隐等待着她说出什么,或者真是一个隐藏多年的秘密,可她却敛眉低首迟迟不肯开口。
余歌轻声问:“后悔什么?”
她笑笑说:“我后悔把那盒巧克力给了赵静,而不是留给自己。也许那样,我就成了他的‘初恋’。”
余歌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因回忆而泛起的幽幽光亮,那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当年和自己一起偷偷打听宁星河志愿表的她,为何也会与他们考上同一所大学;当年对乐器一窍不通的她,为何也会参加乐器社团。
原来,这么多年她们喜欢的是同一个人,只是她的暗恋修成了正果,而自己那些藏在心里不敢说出口的话,终于被时光掩埋成了秘密。
5
导师生病请假,本来准备去上课的余歌又可以偷得半日闲。她在公寓里烤了几片面包,煎了蛋,还耐心地拌了一份蔬菜沙拉。
慢悠悠地吃完一顿早餐。一抬眼发现窗外有暖暖的阳光洒进来,兴致突发,拿出小提琴拉了一首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
巴赫创作这首曲子纯属偶然。相传在一次宫廷演奏上,他的小提琴被人动了手脚,只剩下一根g弦,当大家准备看巴赫出糗时,他用一根g弦即兴演奏了一首咏叹调。
而她之所以喜欢这首曲子,是因为宁星河曾经用一大堆莫名其妙的理论向她证明,g弦的声音听上去让人感觉忧伤,是因为它的震动频率与我们的心的振动频率不一致。
她不懂他那些眼花缭乱的公式,却从此喜欢上了g弦的声音,它咿咿嘤嘤如泣如诉,像是在说:“我喜欢你。”
一曲拉完,余歌拿起桌边的手机,登录那个很久没有登录的小号,id就叫“g弦咏叹调”。
上面提示有几百条的评论留言——
2006年9月7日:今天校团委组织参观博物馆,他在大巴上塞着耳机歪着头休息,侧脸真好看。
下面评论:耳机里没有声音,所以能清楚地听到你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像只小麻雀一样。
2007年11月11日:我在校庆上表演,可惜你看不到。
下面评论:我是比赛场上第一个出来的,出门见到树上有一只麻雀叫,于是想到了你。
2008年1月5日:我知道你家里出了事,很担心,希望一切都能好起来。
下面评论:我很难过,但我告诉自己不能哭。夜里都是噩梦,醒来时偶然会想起你。
2010年4月2日:第一次看到你喝到大醉,第一次讨厌自己的无能为力。
下面评论:我查了当年爸爸的那宗案子,当知道余柄怀是你父亲时,我感觉世界在跟我开玩笑。
2010年8月12日:你给我介绍了你的女友,她很漂亮,我笑着祝福你,心里却如刀割一般疼。
下面评论:我想尽一切办法忘记你,却始终徒劳无力。
……
所有的评论都是写于四年前,而当余歌看完这一切时,早已泪眼模糊,她咬着自己的嘴,将哭声憋回胸腔里。
四年前,余歌费尽心机无非想要得到他的一句回应,而如今,当这些遗失在时光里的秘密被风吹落掩埋其上的沙粒时,她才终于知道,原来他也曾像她喜欢他一样喜欢过自己。可是本来该开心的时刻,她为什么如此,如此难过呢。
余歌在房间里睡到昏天黑地,一遍接一遍的电话铃声终于将她吵醒。接起来,是妈妈的声音。余歌已经四年没回家了,每到快过年时,妈妈总是会在无意中提到希望她回去。
余歌没法回答,妈妈也只是无奈地叹息两声,便转移了话题:“妈妈以前跟你提过吧,有一个帮过我几次的男孩,听说他也去澳洲了,你替妈妈请他吃顿饭怎么样?”
余歌知道妈妈的心思,这些年她更加急迫地为她物色对象。作为女儿,她确实感到很愧疚,便答应了下来。
当余歌在约定的餐厅见到宁星河时,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坐在她前面认真地点着餐,脸色平淡。
余歌讷讷地问他:“怎么是你?”
宁星河抬头看她一眼,微皱眉轻声道:“我也问过我自己,怎么是你。”
她不懂他说什么,再次问道:“我妈妈说你帮过她,你既然知道我们的身份,为什么还愿意帮她?”
宁星河这回倒是笑了一下,淡淡的:“既然知道我帮了你母亲,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余歌愣愣地看着他。只见他勾着嘴角:“余歌,做不成朋友,做情人怎么样?”
她一直觉得宁星河变了,但哪里变了却说不上来。直到现在她才知道,他以前对谁都言辞犀利,可却从来都不会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可现在,他也将她当别人了。
和一个已婚的男人做情人?余歌扔下一句:“宁星河,你是疯了吗?”
餐厅里有一对年轻恋人在吵架,女孩哭着拽住男孩的手,求他留下,男孩转身紧紧地抱住女孩。那是十七八岁的模样,有大把的勇气说爱。
宁星河望着窗外余歌离去的背影,心想:原来相思之苦,中外莫有不同。
有些人虽然留不住,却又不曾真正离开过。
6
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是余歌不知道的。
比如初春潮湿的楼道里,宁星河经常坐在上一层,边做习题边听她拉琴;比如她热衷过一段时间的西班牙语,曾将me?gusta偷偷写在宁星河的草稿纸上,当时正好被他看到;比如一到夏天,她一定会被虫子咬一腿的包,然后用同桌的花露水止痒,而当时与她一起回家的宁星河因为对那种气味过敏而吃了一个夏季的抗敏药。
比如,在赵静的婚礼上,宁星河想推开突然抱住自己的贺雨欣,却因为她的一句话而住了手。那时贺雨欣说:“余歌就在身后,如果她真的喜欢你,她会来替你推开我。”
比如,余歌正在机场候机时,并不知道宁星河就在离她不到百米的地方。
贺雨欣正笑着与他告别:“我看余歌似乎对我们有点误会,要不要我去跟她解释解释?”
宁星河笑道:“宁太太,你就别操心了,好好与我哥准备婚礼吧。”
他的堂哥宁泽远正走过来,揽住贺雨欣对宁星河道:“星河,你真的不留下来参加完婚礼再走?”
“国内有急事,实在不好意思。不过我的厚礼一定送到。”
贺雨欣笑道:“所谓急事里,包不包括余歌?”
宁泽远将宁星河无奈的笑看在眼里,拍了拍他的肩,叹息道;“星河,有些事是我考虑不周全,对不起。”
宁星河从上大学起就着手调查父亲的案子,直到掌握一切证据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仇人是余歌的爸爸,他在矛盾挣扎后,最终选择宽宥,打算将所有掩埋。可就在四年前,堂哥宁泽远在他的住处找到了这些资料,然后偷偷地将它们递给了检察院。
“没什么,命运的安排而已。”命运兜兜转转,在翻云覆雨间开了一个玩笑,然后笑看烟云离散。人力不可抗拒,所以他选择屈服于所能触及的温暖。
他们认识了十四年,分别了四年,有很多机会说爱,却总因为时机不对而错过。其实,时机多数只是个借口,缺乏勇气的原因,要么是爱得不够,要么是爱到害怕失去。
那天,宁星河在飞机上做了一个梦。梦见十六岁那年夏天,他们坐在楼梯板上,晚霞铺满天空。他极力向她证明:“你看看这条推论,是不是证明了a弦的振动频率与我们的心跳是一致的。”
“那g弦呢?”
少年想了想:“g弦比a弦声音低,自然就是藏在心里的话了。”
“什么话?”
少年又想了想,认认真真道:“应该是,‘我喜欢你’吧。”
宁星河醒过来时,侧头看到绵密的云层上正挂着一道彩虹。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了梦中女孩的脸,他笑了笑,拿出口袋里一张小小的照片,学生时代的余歌还扎着一个稚气的马尾辫。眼中满满的都是对未来期待的光芒。
坐在宁星河旁边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她声音糯糯地问他:“哥哥,你在看谁呀?”
宁星河轻声笑道:“我喜欢的人。”
小女孩似懂非懂,凑过来也学着他的样子看了看:“真漂亮,她叫什么名字啊?”
“余歌。余生如歌的歌。”
十四岁的余歌第一次见到宁星河,便笑靥如花地告诉他:“我叫余歌。余生如歌的歌。”
此后很多年,她成为他心上的g弦咏叹调,在岁月里经年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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