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加(2/2)
黄昏时分,他们把车停在布赖斯峡谷,并肩坐在崖顶红石头上看日落。一千英尺深的峡谷看得人惊心动魄,她却若无其事地坐在悬崖边摇晃着双腿,他们共抽一支烟,高原的风吹乱她的发,他转头,对上她满目瑰丽的夕阳。
终于,他伸手撩开落在她面颊上的乱发,低头,吻了下去。
4
辰沐森不知父亲是怎么知道与他一同自驾三千英里从太平洋到大西洋的人,是禹鹿的。他们刚接到禹鹿出狱的母亲,他父亲就打来电话:“把禹太太一起带回洛杉矶。”
其实那时他就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他知道,父亲为了家族,任何事都做得出来。
一回洛杉矶,辰沐森就被迫马不停蹄地赶赴bernice的约会。安静得能听到香槟倒入杯中的轻响的餐厅,长达两小时的法国大餐,对面高雅的少女笑不露齿。可禹鹿毫无顾忌的大笑声总会突然响在他耳畔。
“对不起。”他终于扯下餐巾起身,迈开长腿离开。
餐厅外停着的加长林肯里,父亲威严的脸从摇下的车窗浮现。辰沐森握着拳头上车。车并未发动,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我想要退婚。”
父亲从雪茄盒里挑出一支古巴哈瓦那:“然后呢?”他把雪茄尾部靠近火源一英寸处预热,“你想和那个粗俗卑微的墨西哥养女结婚?”
火焰旋转着点燃雪茄,微光照亮车内的阴暗,辰沐森的脸半明半暗,他的声音在颤抖:“她不是那样的人。”
父亲并未与他争论:“我答应你外祖父让她在洛杉矶念高中,现在她高中毕业了……”
“没用的,”辰沐森有生以来第一次打断父亲的话,“已经晚了。”
确实,已经晚了,他的心已不再属于自己。无奈父亲看他们看得很严,他们很少有机会能见面以及认真地聊会儿天,只是偶尔瞥见少女日益暗淡的眼神,让他不安且难受。大半年后外祖父的忌日,父亲默许他和禹鹿去阿拉斯加给外祖父扫墓。
扫完墓,他们开着一架海狸型水上飞机去看麦金利山。阿拉斯加许多险恶的地理环境不允许车辆通行,飞机是常见的交通工具。驾龄两年的辰沐森把飞机开得很稳。
一路上,禹鹿反常地安静。辰沐森推动操纵杆将飞机拔高,氧气变得稀薄,辰沐森在耳麦里说:“戴上氧气面罩。”发动机的声音震耳欲聋,两人只能靠耳麦通话。禹鹿在戴上面罩前突然喊了一声:“辰沐森。”
从未有过的连名带姓。
他沉默地听着耳麦里她轻如蚊蚋的声音:“这是不是我们最后的旅行?”
时间倒回一个月前,辰沐森的父亲宣布了一条新闻,他将迎娶禹鹿的母亲。
“从此以后你们就是兄妹了。”
他知道,父亲此举,并非是出自于爱。他真狠!
禹鹿跌跌撞撞赤着脚跑到母亲下榻的酒店,鞋早就跑丢了,脚底鲜血淋漓。她抓住母亲的双肩大喊:“你不要嫁给他!你不要嫁给他!”
可换来的只是母亲哀求的眼神:“对于一个坐了九年牢的寡妇来说,这是我此生唯一的机会。鹿鹿,你年轻漂亮,还有很多机会的。所以,把这个机会让给妈妈好不好?”
机翼擦着冰山掠过,最终降落在开阔的冰原上。在海拔六千余米的北美最高峰,千年冰川在阳光下变幻成冰蓝,遗世而独立,宛如好莱坞电影里的世界末日,美得令人绝望。
辰沐森突然摘下耳麦,叫喊声冲破发动机的鸣响:“你就不想反抗一下吗?你不是从来都蔑视世俗、要扼住命运的喉咙吗?”
她静默地抿着唇。
他抓住她的肩膀,指尖的力道几乎将她粉碎:“我们私奔吧。”
禹鹿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缓缓摇头,这简单的摇头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然后她无力地走出舱门,在孤绝的冰原之上背对着他。发动机慢慢停了,他听到在这天地间万籁俱寂中她幽幽的声音:“你不懂,你始终不懂,一个孤儿最害怕的是什么。”
凛冽的空气令他的心肺刺痛,她那么远,恍若一光年之遥,她轻声说:“是颠沛流离。”
她永远也忘不了被丢上孤儿列车、驶过一个个车站、不知前路是何方的那种绝望。
就算表面再放荡不羁,她也依然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蜷曲在角落的女孩。
其实早就知道了吧,不可能的。他们根本是不可能的。所以才那么喜欢a?fine?frenzy的那首歌——
“goodbye?my?almost?lover。goodbye?my?hopeless?dream。”
越是张扬放肆的人,内心反而越懦弱胆怯。他是天上的月亮,她已经得到过月光,那么就不用再奢求摘下他。
禹鹿抬起头,看到夜幕从麦金利山的西侧倾轧过来,将白昼的余光一点点吞噬。长风浩荡,如同悲鸣,雪光渐渐暗淡,阿拉斯加漫长寒冷的极夜来临了。
5
九月,辰沐森被送入南加州大学,禹鹿则被远送到南澳。
阿德莱德大学校园里种满了蓝花楹乔木,每到花开,蓝紫色云蒸霞蔚。那三年,禹鹿潜心于学习,只是周末独自驱车去坎贝尔港,看到高速路旁荒凉的景色,会不由得想起曾与她一起横穿美利坚的那个人。多少个辗转反侧失眠的夜啊,她眼睁睁等着天亮,那么多密密匝匝令人窒息的眼泪和思念里,有一个名字,她绝口不提。
辰沐森和bernice结婚的前夜,禹鹿独自在坎贝尔港喝酒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接通后,那头却悄无声息。海上日落辉煌,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对方依然没有开口,她却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专注地、贪婪地听着那细微的呼吸声。
整个太阳仿佛被大海融化,在斑驳的光影里,她感觉脸上有温热的液体划过。
终于,她颤抖着手捂住胸口,唤他的名字:“辰沐森。”
他依然没有回答。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凄凄地再唤:“辰沐森。”
在他无尽的沉默里,她也不再发出声音。她想起书上的一句话:“同一个人的名字念三遍,就等于说我爱你。”她现在还有什么资格对他说爱?月亮终于要回到天上去。她用力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喘息着,良久,才用尽全身力气说:“新婚快乐。”
他挂断了电话。
那夜,禹鹿在海边蜷曲着喝完所有的酒,最后的最后,南十字星闪烁,她把脸埋在沙堆里,任凭灼热的眼泪缓缓渗透这冰冷的蓝色星球。
几天后她才知道,他逃婚了。
他应征入伍,前往阿富汗。至少在服役期间,他父亲是拿他没办法的。
她无从猜想,他是多么绝望,才会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前往那战火纷飞的地方。那段时间,她像疯了似的每天在网上刷新阿富汗的新闻。因为有时差,有些新闻发布是在凌晨三四点,她就硬撑着在电脑前等待。
收音机里报道他被囚的消息时,她正准备拿出披萨。她在烤箱前呆呆地站了好久,直到披萨烤煳的刺鼻的味道传来,她才浑浑噩噩地打开烤箱拿出披萨。走进来的室友发出尖叫,她才发现自己没有戴隔热手套,直接用手去拿的两百度高温的披萨盘。
手溃烂发黑,严重灼伤,豆大的汗珠渗出,她竟不觉得疼。
在他失去联系的五年间,她活得浑浑噩噩。支撑她的唯有一个信念——她相信,有生之年她一定能再见到他。五年,整整五年,没有人知道禹鹿是怎么熬过来的,也没有人知道辰沐森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一年的复活节,古巴关塔那摩的美军基地释放了五名囚徒,换回了辰沐森。当辰沐森的父亲试图靠近他失而复得的儿子时,辰沐森像是被侵犯的野兽似的狠狠推开他。
他怒吼着,歇斯底里地砸了记者们的镜头,没人能靠近他,没有人。在骚乱的场面持续失控的时候,他却蓦地安静下来,停止一切动作,目光空洞地望向门口。
窈窕的身影逆光站着,静默了十多秒,禹鹿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在场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望着他们,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仿佛跋山涉水、仿佛穿越时光。他望着她,浑身剧烈地颤抖,在她伸手抓住他肩膀的一瞬间,他晕了过去。
在华盛顿接受ptsd治疗后,心理医生建议辰沐森离开喧嚣的大都会、去风景优美的自然圣地疗养身心。当天,禹鹿就陪辰沐森飞往阿拉斯加,回到外祖父那座隐藏于针叶林的别墅。
辰沐森安静得像一棵云杉,饭吃得极少,在黑暗里彻夜睁大眼睛,困倦到极致才能睡去。他睡得很不安稳,常常被噩梦惊醒,他像野兽般惨叫咆哮,双手挥舞,拳打脚踢。她只能竭尽全力抱住他。他厮打她、啃咬她,她仍咬牙忍痛坚持抱着他,直到他慢慢安静下来。
她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别怕,有我在,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还没有告诉他,他能够回来,已然是个奇迹。
他们都不会想到,在他的创伤渐渐愈合的时候,bernice出现了。她还记得当年辰沐森逃婚给她带来的羞辱,她恨他,他毁掉了她和她家族的名誉。
“我不会放过你们的,辰沐森,我还是你的未婚妻,你必须跟我结婚。”
禹鹿颤抖着声音问:“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们?”
bernice冷笑,伸手指向窗外的雪山:“听说这段时间是雪崩高发期,你要敢去那座雪山滑雪一次,我就取消婚约。我还会让我父亲给你父亲施压,解除你们的兄妹关系。”
“哦,记住,你必须独自前往。”bernice补充道。
辰沐森转身望向禹鹿,她读懂了他的眼神:“我愿意赌一把,如果赌赢了,我们就自由了。”
“可这不是拉斯维加斯,你赌的是生命。”禹鹿握紧他的手。
他曾经蒙尘的瞳眸,在那一瞬间发出璀璨如麦金利山巅之雪的光芒。他反握住她的手,轻声说:“相信我,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不,”禹鹿拼命摇头,“辰沐森,私奔也好,流浪也罢,我都不在乎了。我愿意随你颠沛流离,天涯海角,这一世我只求你陪在我身边,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他凝视她,眼神坚定,“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我想给你安宁简单的生活。这很重要,比我的生命更重要。”
他固执如年少,她劝不住他。
辰沐森登上那座雪山的当天,山上再次爆发了雪崩。
等在山下的禹鹿得知这个消息时,只觉整个山峦的雪都朝自己扑过来,她眼前白茫茫一片。
三天后,救援人员才在雪堆下发现四肢冰冷的辰沐森。
6
阿拉斯加的春天凶猛来袭,正午暴烈的阳光融化冰川,汹涌的冰河奔腾两岸。洛杉矶的母亲给禹鹿寄来一个重重的包裹,是辰沐森在阿富汗被囚时寄给她的信。
“我被关在黑屋子里已经第三周了,好久没见到亮光,我觉得我的眼睛就要失明了。他们到了夜晚才打开一小扇窗户给我换气。今夜月亮很圆,我借着月光给你写信。禹鹿,还记得我们一起看过的那些极光吗?我想告诉你,在无止境的黑暗里,你就是我的极光。
“禹鹿,这里的冬天寒冷干燥,我已经三天没有进食,吐出来的全是酸水。幸好现在我已经习惯在黑暗里给你写信了,如果不能向你倾诉,我早就无法苟且偷生。禹鹿,你还好吗?你是否也在思念我?只要一想到你的笑,我就可以在无数次的绝望里满血复活。
“虽然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但我一点也不后悔来阿富汗。我对你的爱,是忠贞的。我可以忍受一切苦难,亦可以为之死去。原谅我,无法用对世俗的投降来玷污我的爱。”
快递员送完快递经过木栈桥时,停下雪地车问禹鹿:“小姐,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温柔的男声响起,替禹鹿回答:“没事,她只是太过感动。”
禹鹿转过身,把脸埋进男子宽阔的胸膛。
“不要哭了,一切都过去了。”
那时,他在重症监护室里昏睡不醒,呼吸机嘀嘀作响。她每天都陪在他身边,握紧他的手,跟他说话,给他唱歌,为他读书。后来所有人都绝望了,她母亲也无数次劝她离开阿拉斯加。甚至有一天,连他的父亲都对她说,希望她能开始新的生活。
可她依然固执地守在他的病房,在他耳畔轻声说:“你醒来,你醒来,你还欠我一辈子。”所有人都跟她说放弃吧,别等了。可她依然愿意等下去,哪怕用尽余生。
十八岁那年她曾放弃过他,那时她年轻,不懂那份爱在生命里的重量。风风雨雨,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她终于明白,爱情是世上最珍重的。没有爱的人生,如寒冷黑暗的漫长极夜。
她想起八岁那年,她随那个俊美冷酷的少年第一次来到阿拉斯加。舷窗下是壮阔的冰河、绵延的苔原、长青的云杉、迁徙的驯鹿,还有午夜不落的太阳。
她看到杂志上henry?gannett说的一段话:“如果你还年轻,请远离阿拉斯加,过早领略世间极美,将使余生变得乏味。”
风景永远在那里,所以可以留到晚年再慢慢去看,不用心急。
爱一个人,却要争分夺秒,只争朝夕。
请访问最新地址www.83k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