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光(1/2)
有的人一辈子都等不到极光,就像一辈子都等不到火山,但生命中有些东西是值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等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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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欢聂鲁达吗?”他问我。
我迟疑了一下,这里是聂鲁达的故乡,在一个诗人的故乡,在以他为傲的同胞面前坦诚自己对这诗人并无特殊感觉似乎是件不礼貌的事情,但很抱歉,我对一切现代诗确实殊无感觉,相比而言我更喜欢中国的古诗。
我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他叹了口气:“时代毕竟不同了,那时来这里的很多外国人,都是为了聂鲁达。”
他一心二用,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他在裁纸,用小机器把洁白的纸张裁剪成a16大小,说话的这一会儿工夫,他的右手边已经堆积起一掌厚的一沓纸。
这是一家有着几十年历史的老书店,书店进门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两摞书,一摞是聂鲁达的诗集,一摞是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看看封底就知道这是很多年前出版的版本,大约在这个书店外的世界已经绝迹。
他接着说下去:“那是在1972年,前一年聂鲁达刚刚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他让这个世界知道了智利,那时智利人把他当成国家荣誉,世界各地很多人也都喜欢他。很多姑娘喜欢读他缠绵的情诗,很多小伙子也都喜欢念着他的情诗去追求姑娘,很多书店都把他的诗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想着聂鲁达来到这里的外国人,遇到捧着聂鲁达的本地人,当时情况就是这样的。”
“而她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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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付周周,1972年,她在智利的奥索尔诺省开了一家书店,卖书,也捎带卖笔记本。
她卖的书和别的书店的没什么两样,市场需要什么就卖什么,聂鲁达火的时候聂鲁达诗集就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但她的笔记本是特殊的,全省只此一家,那是纯手工制作的笔记本,没有两本手工制作的笔记本能够完全一样,而付周周的笔记本更是如此,从纸张的制造到笔记本的装订,全由她一手完成。
她做笔记本很任性,卖笔记本也任性,顾客不合眼缘?抱歉,不卖。
但付周周越是骄矜冷淡,顾客就越是趋之若鹜。因为付周周的笔记本做得太美了,散发着淡淡花香的纸张,令人愉悦而不嚣张的彩色,每页都有漂亮但不喧宾夺主的背景图。2015年,时隔四十多年后,戴维把当年付周周的笔记本拿给我看,可以说,其精美程度并不输今时今日。
四十四年前,戴维第一次去见付周周,就是为了一套笔记本。
1972年的二月,付周周在做一套笔记本。
她的笔记本从来都是成套的,她做中国的二十四节气、红楼十二钗、外国的十二星座、奥林匹斯诸神……戴维找去书店的时候,她正在裁纸,打算做十二星座的第四个星座。
那天奥索尔诺的天气很好,付周周是从台湾来的中国姑娘,她有黑色的长发和温和的线条,她坐在书店里阳光最丰沛的那个地方,低着头,让人能看清楚她在两鬓结出的两股细辫,因为在工作,她把所有头发盘成发髻,两股细辫就消失在发髻里,露出她光洁的、细细的长颈子。她穿着圆领的短袖连衣裙,轻轻搁在桌子上的手臂洁白圆润,一只翡翠镯子套在细细的腕子上,阳光给她如玉的手臂镀上一层光,戴维从没见过这样细致美丽的东方姑娘。
付周周没有招呼他,他自己装模作样地在店里逛来逛去,拿起一本聂鲁达诗集又放下,最后,他轻轻咳嗽一声:“喀,笔记本怎么卖?听说你在做一套十二星座,我想预定一套这种笔记本。”
付周周抬起头,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如果是你的话,不卖。”
她说话轻描淡写,但可真让人生气,戴维强压下怒气,问:“为什么?”
付周周脸上带着淡淡的嘲讽的微笑:“因为你肯定是要去送给女孩子,据我所知,你从来没有和一个女孩子交往超过三个月,而这套笔记本做完至少需要三个月,如果卖给你,那么它从现在起就注定会变成一堆束之高阁的废纸。”
听了她的话,戴维却有些惊喜,以及羞涩,他问付周周:“原来你知道我?”
这人的脸皮也忒厚了,竟把这当成夸奖,付周周无言以对,只能低下头。纸张裁完了,她把一摞a16的纸张放进柜子里,站起身来朝后院走去,戴维跟在她身后喋喋不休:“你身上有一股香味,是花香吧,什么花?”
付周周没有理他,她推开后院的门,戴维看清楚她的后院,里面沿墙根种着很多花,中间一大片是空的,现在晾晒着很多纸张。付周周走过去,用手指摸一摸纸张是否已经干透,戴维始终跟在她的身后念叨:“你的纸张就是这样做出来的呀,为什么会有花香呢?是做纸张原浆的时候掺了花汁吗,花香不会变吗……我真的很想要那套笔记本,卖给我吧,卖给我吧……”
他的毅力惊人,跟在付周周身后念叨了一整个下午,但付周周更加毅力惊人,只把他当嗡嗡叫的苍蝇。
最终,戴维怏怏离去,走时他发宏愿:“等着吧,我一定会从你手里买到这套笔记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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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怪付周周不乐意把笔记本卖给戴维,在奥索尔诺省,戴维确实名声不佳。他是本城第一花花公子,凭一张英俊的面孔颠倒本省雌性众生,他把偷心当职业,只为寻求挑战的刺激。他从没有和一个漂亮姑娘恋爱超过三个月,但仍不断有人为他神魂颠倒。
名媛淑女到小家碧玉,每个都有一点可取之处,甚至很多点可取之处,可没有一个人能使这只花蝴蝶停下脚步。戴维有一句名言:女人如诗。从诗里摘抄一句美丽的句子是很有趣的,但读完整首诗是很无趣的;爱情如笔记本,收集很多漂亮的笔记本是很有趣的,但只有一本笔记本,把笔记本变成日记本是很无趣的。所以最好不过的是,收集许多许多漂亮的笔记本,在每一本的扉页摘抄一句美丽的诗句。
付周周怎么会肯把笔记本卖给花花公子去讨人欢心后再束之高阁。
但戴维并不肯轻言放弃,从那天起,每天下午他都会来书店报到,磨付周周,让付周周卖笔记本给他。有时他什么也不说,就坐在她对面,给她施加无形的压力。付周周有时候裁纸,有时候画插图,她大多时候不理戴维,有时候会不耐烦地说:“你挡住我阳光了。”
说完这句话,她“哎哟”叫了一声,裁纸的刀片不小心划过手指,一颗鲜红的血珠沁了出来,洇湿了刚裁好的纸。戴维跳起来:“你的医药箱在哪里?”
他飞快地跑去拿来医药箱,取出纱布和白药,给付周周包扎好伤口。
付周周的手指很细,东方人的骨头小小的,戴维捏着她的手指,很怕一用力就会捏碎。
伤口包扎好,付周周的手指上缠了一圈纱布,裹得像个木乃伊,她懊恼地皱眉看着手指,戴维借机勒索:“我帮你包扎伤口,你连句谢谢也不说,没关系,把笔记本卖给我吧,如何?”
付周周冷眼看着他:“如果不是你挡住了阳光,我又怎么会割到手指?”
戴维无言以对,好半天,他才殷勤地对付周周说:“那是我抱歉了,这样吧,我帮你裁纸怎么样?”
他拉着付周周的手臂把她推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然后自己坐在了付周周的位子上,开始裁纸。
裁纸的技术含量并不高,只要认真仔细,戴维每裁好几张就向付周周邀功:“怎么样,裁得很好吧。”
付周周的手伤了一个多星期,于是这一个星期里,每天戴维都会来书店还债,帮付周周裁纸。一个多星期下来,他裁了很厚一沓纸。有时付周周在午睡或者不在店里,戴维也会帮她看店卖书,很快,奥索尔诺省开始流传一个消息:花花公子戴维找到了新目标,这回是个卖书的东方姑娘。
书店里卖得最好的是聂鲁达诗集,有一天付周周从外面回来,戴维说:“聂鲁达的诗集卖光了,该进新货了。”
付周周点点头:“对,聂鲁达的诗集卖光了,我的手痊愈了,花花公子你也可以走了,请不要再来了,笔记本我是不会卖给你的。”
她下逐客令,戴维有点气恼:“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
付周周十分干脆地打断他的话:“我为什么要和一个花花公子交朋友?在我们中国有一句话,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什么样的人混在一起,就代表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在我们中国,名誉是顶重要的。”
戴维气得一脚踹翻了放在门口的花盆,扬长而去。
那之后,戴维两个星期没有去书店,他回到了他的“狐朋狗友”中间。有人问他,追求东方姑娘的传言是否属实。戴维嗤之以鼻:“我只是为了买一套手工笔记本送给yolanda,才拼命讨好那个卖书的,可是她不识好歹。”
可是当yolanda来找戴维,戴维却吞吞吐吐地说:“我们分手吧。”
这位西班牙人的后裔哭得肩膀颤抖如同秋风里的树叶,戴维却只想到付周周园子里的花。那天晚上他慢吞吞地走到付周周书店所在的那条街,以往这个时候,付周周的书店门口都会挂着一盏中国灯,但今天却没有。戴维走到书店门口,只见书店大门紧闭,上面挂着一块“暂停营业”的牌子。
付周周去了哪里?
他只知道她从中国台湾来,叫付周周,除了这些,他对她一无所知。假如她就此消失在他的生命里,他也完全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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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维再次见到付周周是在半个月后。
那天他和狐朋狗友们在酒馆里喝酒,狐朋狗友们喝醉了酒,大声嘲笑着本省头号花花公子,自从和yolanda分手,半个月了,他还没有新的猎艳目标。今天朋友们都带着漂亮姑娘,唯有他是孤家寡人,头号花花公子的头衔看来该让位于人了。
戴维心情恶劣,举起酒杯就要朝笑得最大声的那人砸过去。就在这时,酒馆的门“砰”地被推开,一个久违的人径直朝戴维走了过来。
半个月不见,她瘦了很多,下巴越发尖,更衬托出一双大眼睛。她在戴维一伙人面前站定:“我来找人。”
戴维眼也不眨地看着她:“找谁?”
付周周说:“找这里最大的骗子和窃贼。”
戴维的朋友们哄堂大笑:“这里没有骗子和窃贼,只有花花公子。”
付周周说:“花花公子难道不就是骗子和窃贼的一种?偷走人的心,骗走人的未来。”
一个朋友起哄:“没错没错,所以你找他干什么?”
付周周垂下眼睛,半天,又抬起来,语气坚定:“我来是为了检验一下,到底是他的骗术和偷术高超,还是我反偷反骗的能力更高。”
那个起哄的朋友就要从吧台后面窜出来:“是我是我,我就是那个头号骗子!”
戴维一把把他按回去,牵起付周周的手,拉着她走出了酒馆。
走到酒馆后巷,他松开付周周的手:“你到底想干什么?”
付周周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在里面我已经说了。”
戴维不信:“让我来猜猜看,你和别人打了赌?你受雇于人报复我?”
付周周摇摇头:“我是来和你打赌,打一个关于驯养的赌。”
驯养?戴维皱着眉头咀嚼着这个词汇,他不懂是什么意思。
付周周背出《小王子》里那段经典台词:“你对我不过是一个男孩子,跟成千上万个男孩子毫无两样,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我对你不过是一只狐狸,跟成千上万只狐狸毫无两样。但如果你驯养我,我们俩就会互相需要,你对我是世界上唯一的,我对你也是世界上唯一的。”
戴维眯起眼睛:“听上去很有意思。最后呢?狐狸和男孩子怎么样了?”
付周周继续说下去:“在驯养关系达成后他们分开了,我要和你赌的就是,我们两个,谁是狐狸,谁是男孩。男孩赢,狐狸输。”
戴维有些疑惑:“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付周周移开视线,望着远山,那是一座火山,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大概是因为,生命无趣,总要找些乐子吧。”
1972年,戴维并没有读过《小王子》,后来他在付周周的书店里读完了《小王子》,大为惊讶,这故事与他想象中并不一样,他向付周周抱怨:“原来狐狸的部分只在书里占那么小的位置。”
付周周画着插图回应他的抱怨:“是啊,这是一本小王子旅行记,狐狸不过是他生命里的一站。”
戴维嘟囔:“可狐狸通过驯养,让读者记住了它,让它成了小王子生命里的特殊。”
太阳光消失了,戴维打开灯,他看清楚了付周周正在画的东西,是一个坐在王座上的国王。他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什么,是小王子里,小王子到达的第一颗小行星,他问付周周:“那套十二星座已经画完了吗?”
付周周摇头:“没有,不想画了。”
她现在要做的工程比十二星座浩大,是小王子系列,她会把《小王子》里的每一个场景都画下来,每一个场景就是一本笔记本,这个系列大概会有几十本。付周周画着画,慢悠悠地说:“戴维,不如我们来打个赌,赌在这个系列完成前,我们会不会分开。”
画一套十二星座需要三个月,画小王子的时间更长,而戴维从未和一个人交往超过三个月,于是付周周笃定地说:“我赌,会。”
戴维只好选另一个选项,事实上他也只想选另一个选项:“我赌不会。”
他走到付周周面前蹲下来,仰起脸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我向你承诺,在这套笔记本完成之前,我绝对不会离开你。”
付周周看着他,好半天,俏皮地笑了:“可是我不确定我会不会离开你呀。”
她的一句话让戴维想起,他们是在打赌的,赌谁是小王子,谁是那只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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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们打了很多赌,很多赌约都是要经过漫长的时间考验才能够得到验证。”
“比如?”
“比如离奥尔索诺省最近的几座火山,哪一座会在我们有生之年爆发。”
智利是个多火山的国家,奥尔索诺省附近就有好几座大火山,有一天,付周周和戴维坐在书店门口看火山,戴维突然问付周周:“你为什么来智利?”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地方可以去旅行,智利并非上佳选择,付周周回答他:“因为我所喜欢的东西,聂鲁达、火山、极光,在智利或许都可以看到。”
智利又叫天涯之国,天之涯,与南极洲仅隔德雷克海峡相望,付周周望着火山:“我小时候就想,这一辈子,一定要看一次火山爆发,看一次极光。”
她把头转向戴维:“不如我们来打个赌,戴维,你说,奥尔索诺省这几座火山,哪一座会在我们有生之年最先爆发?”
奥索尔诺省附近有这样几座大火山,奥索尔诺火山、蓬第亚古多火山、卡尔布科火山、特罗纳多火山,戴维对火山毫不了解,他随便指定一座:“卡尔布科火山吧。周周,你为什么喜欢火山?”
付周周翻到《小王子》的某一页:“小王子有三座火山。”
戴维嘟囔:“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看到过火山爆发,有的活火山一辈子也不会爆发。”
付周周笑了:“是啊,有的活火山一辈子也不会爆发,我喜欢这种不确定性。”
她转头看着戴维,慢悠悠笑眯眯地说:“就像我们之间不知道谁会先说出分手的这种不确定性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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