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归(2/2)
我在寄往永安的信里提及白前,因为觉得他和戌砚有几分相像,只是比戌砚多了一份高傲,少了一份温润。
阿婆和戌砚都不识字,所以他们的回信永远只有两片向日葵的花瓣。我曾告诉戌砚,当向日葵第三次开花的时候,我就会回来。我知道他们都在耐心地等我回家。
整个高中我都把自己深深地埋进书本里,有时夜深人静,看着窗外的月光,想象着将来考上大学,就可以半工半读,把阿婆和戌砚都接来城里,心里就涌出使不完的精力。
每隔半年,我也会给白家写一封感谢信,汇报助学金的用处和成绩。过不了几天,就能收到白前的回信。他在信里要我保持成绩,并问阿婆和戌砚好。有时也会寄来一些书籍,参考资料或者外语原版小说,其中有一本《乱世佳人》,他附了字条,说你看看吧,斯嘉丽和你很有相似之处。
三年后,我以省状元的成绩考上了b市的大学。那时候,永安的向日葵正开得灼灼艳艳,像燃烧的火焰,映着我归家的小路。
和我一起回到永安的,还有白前和他的父母。
资助三年的学生考得了状元自然欣慰,他们决定亲自驱车送我回到永安,并办一桌升学宴宴请邻里。
那一天,当高级轿车缓缓驶进永安泥泞的小路,街坊邻居炸响了鞭炮热闹地迎在路边。
那一天,阿婆牵着戌砚的手等在家门前,雪白的油扇像一段长长的岁月铺展在他们身后。
那一天,沉寂多年的永安热闹非凡,大红的桌布铺满老旧的酒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微醺的笑意。
我带着戌砚和阿婆去见白前、白先生和白夫人。
“这是我的阿婆。”我又指了指戌砚,“这是戌砚。”
白先生和白夫人友善地握住阿婆的手,阿婆和戌砚的目光却一直凝在白前身上。见他们出神,我拽了拽阿婆的衣角,她这才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谢谢你们,你们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
说完便扯着戌砚的手腕转身回了房间。
“对不起,阿婆可能不习惯这样的热闹。”我抱歉地看向白夫人,“不如我带你们去看看永安的千年老树吧,来一趟永安不容易,不看可惜了。”
“那麻烦你带他们去看一下。”白前放下酒杯冲我笑笑,“我不胜酒力,就留在这儿喝茶醒酒吧。”
我点点头,带着白家二老离开宴席。
我甚至都没和阿婆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了,我甚至,没能再看一眼我的阿婆……
当我们从千年老树返回酒宴的时候,之前还热热闹闹的巷子被密不透风的夜色掩住。昏黄的灯光下,我看见人群围拢在我家门前。
那不是庆祝的姿态,我知道,所以我放缓了脚步,近乎抗拒地走过去。他们看到我,脸上蒙着一层不知所措的哀愁。
“鹊归,快过来吧,你阿婆不在了……”
人群在我面前像被一刀劈开的潮水往两侧散开,阿婆湿透了身体就躺在那里,她双眼紧闭,脸色比身后的油扇还要惨白。
“阿婆掉进河里,被石块撞到了头。”好心的邻居向我解释着眼前的荒诞,“捞上来时已经不行了……”
“是被人推下去的。”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转过身,看见白前走到我的面前,他的眼睛像酒淬过一样明亮。
“是谁?”我问他。
“是他。”白前指向被两个村民按在地上的戌砚,一字一顿地说,“我亲眼看见是他把人推下去的。”
8
今朝
白前还记得戌砚被拉上警车时看向他的眼睛,那是一双白马般忠诚的眼睛,毫无恨意地凝视着他。他不忍看,别过头去,随即听见戌砚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鹊归——”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夏天,他执意要一个人离开永安的那一天,戌砚也曾这样喊过他的名字,只是那时候他还不叫白前,至于叫什么,如今也已不再重要。
离家那年,他才刚满七岁。不久之前,全家在去阿婆家的路上遭遇了车祸,父母当场离世,哥哥戌砚为了护他撞伤了脑子。
他被迫留在永安,茫然地望着周围野火般燃烧的向日葵花田。
幸运的是,没过多久,永安传来城里有一对夫妻想要领养孩子的消息。白前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所以他抓住了,拼死抓住了,最终被这对夫妻带去了省城。
年迈的阿婆,智障的哥哥,死亡般沉寂的村庄,都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像一段刻意摆脱的恶梦。
现在,他又重新踏上了这条崎岖的小路,陪着他的新婚妻子,去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地方。
借着微弱的星光和月亮,鹊归牵着白前的手,穿过茂盛的树林,在密林深处掀开了一扇被杂草掩盖的铁门。
“就是这里。”鹊归绽放出一抹童年般的笑,“顺着梯子下去,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
白前其实很想问问鹊归“我们”指的是谁,但他没有,只是和鹊归一起走进深且黑暗的菜窑,像一对探险的孩子。
鹊归关上了铁门,随即从背包里拿出手电筒拧亮,黑暗的地下室立即被温柔的光线围拢。
“这里真像一个家。”白前的手抚摸着摆放整齐的破旧的桌椅,鼻息间淡淡的草药味让他有些困倦。
两人在铺着老地毯的角落席地而坐,鹊归从包里拿出一壶酒,饮了大半,递给白前。
白前接过酒壶,一饮而尽。
那种深沉的困倦越来越近,他看见鹊归在笑,一双眼睛仿佛游弋着星辰。
她把头抵在他的肩上,轻轻地说:“是你把阿婆推下桥去的,对吗?”
白前笑出声:“你胡说些什么呢?”
“是戌砚告诉我的。”她的语气仍是淡淡的,没有丝毫起伏,“戌砚不会骗我。”
“在法庭上,他亲口承认是自己推的不是吗?”白前懊恼地抽出自己的肩膀,正视鹊归的眼睛,“当时你也在啊。”
“我说过,戌砚不会骗我。”她的眼神慢慢变得凛冽,“他欺骗所有人,只为了保住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弟弟,可他不会骗我。”
9
旧时
九岁那年,白前第一次听到婴儿的啼哭,嘹亮的声音仿佛丛林深处潜伏的小兽,预警着不可名状的危险。
他的新父母迎来了一个新的生命,他们争抢着去抱那个肉团似的女婴,笑声和啼哭声一起涌进白前的耳窝。全家人沉浸在新生命带来的喜悦里,这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种恐惧只持续了一年多就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女婴,他的妹妹。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次意外的走失事件,可后来的好些年,他一个人站在偌大的别墅里,望着窗外那些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树枝,还是会出现短暂的幻听,听见婴儿嘹亮的啼哭在耳边久久萦绕。他明明看见有人抱走了那个女婴,他还追在那人后面跑了很长一段路,可到最后,他停下了脚步,选择了对所有人沉默。
他的父母不常回家,他们忙着工作,忙着满世界寻找他们的女儿,他们忘了家里还有个没有血缘的儿子,他正在长大,一个人孤独地长成一个大人的模样。
又过了很多年,白前以为他们渐渐放弃了寻找,却在书房的斗柜里发现了一份遗嘱。全部财产,归女儿所有。
那个时候的白前忽然很想念远方的阿婆和哥哥。
于是他借口为鹊归庆祝升学,带着他的父母一起去了永安。
他原本只是想再看看他们,真的,他从未想过要让他们遭受任何伤害。
阿婆愤怒地指责他无情无义,丢下因他而变成如今这样的戌砚不管。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戌砚冲过来的同时,他失手将阿婆从高桥上推了下去。
戌砚发疯般地冲下河岸,嘴里发出困兽的声音,悲怆绝望的叫喊声引来了村民,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跳下河去,把早已没了气息的阿婆拖到岸边。
“是他。”
白前伸手指向戌砚。
戌砚看着他,像是在看天底下最可怜的孩子,然后他沙哑着喉咙缓缓地吐出两个字。
“是我。”
戌砚伸手指向自己。
10
今朝
稀缺的氧气和掺了药的酒精渐渐发挥了作用。
鹊归趴在白前的腿上,就像从前趴在戌砚的腿上一样。这让她想起了和戌砚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他们面对面坐着,之间隔着一块巨大而又透明的玻璃。
鹊归笑着问戌砚:“戌砚,你怕不怕?”
戌砚的手贴在玻璃上,掌纹里渗着薄薄的一层汗珠。
他说:“戌砚,不怕死。戌砚怕鹊归,没有阿婆,没有戌砚,会哭。”
“我不会哭。”鹊归说,“所以你不要怕,我会等你。”
玻璃的另一面,戌砚的笑容缓缓扩散。
鹊归走出去,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下来。
戌砚骗了所有人,鹊归骗了戌砚,很公平。
然而她却最终也没有等到他出来,在监狱里的一次斗殴事件中,傻乎乎的戌砚冲进混战中想要保护他的朋友,却被人重伤身亡。
戌砚走后一个月,白前单膝跪地,向鹊归求婚。他问鹊归:“你愿意嫁给我吗?”
鹊归说:“我愿意。”
那时候她就已经预知了现在的结局。
呼吸越来越困难,身体却越来越困倦。白前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忽然痴痴地笑起来,伸手去抚鹊归的头发。
“你该用更好的办法,鹊归。如果是斯嘉丽,她会有更好的办法。”
“可我不是斯嘉丽。”鹊归睁开疲惫的眼睛看着白前,“我不是斯嘉丽,白家父母以前的确很喜欢我,但我毕竟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所以白前,你刻意的讨好和费尽心机的求婚,都是在做无用功。”
“我知道。”白前说,“我的父母,我是说,白夫人和白先生,他们此刻应该正在去和女儿团圆的路上。那个丢失的孩子,她还活着。”
“那你为什么还要向我求婚?”
白前低头笑笑,那笑容又温柔又悲伤。
因为什么呢?
因为啊,我是真的喜欢你啊,鹊归。
这样的话,他从未对她讲过,现在也不必再讲了。
“你知道吗,阿婆从前总是骂我心狠,她希望我可以像戌砚那样善良地长大。可我不行,我这个人六岁就长成了睚眦必报的模样,一报还一报,这是我小时候常挂在嘴边的话。”
“我知道,所以这个结局,我早就料到了。”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不腐烂在永安这样的小地方。”
“可是现在,我们都要腐烂在这里了。”
说完,两个人对视着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的笑声像极了岸边嬉戏的孩童,充满着无忧无虑的放肆。
白前闭上眼睛,他想,这大概是自己二十多年来笑得最畅快的一次。这样的笑,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都不会再有了。
11
剧终
我开始做一个会心的梦了。
梦里的我穿过群鸟啁啾的林子,蹚过清澈见底的河流,飞奔向那个累满白色油扇的院子。
然后,我推开陈旧的木门,在明亮的光线里看见阿婆熟悉的身影。她坐在油扇之间,像被无数只纯白的飞蛾环绕。
“戌砚呢?”我问阿婆。
她抬起头,温柔地指向里屋。
我笑着走过去,走向有戌砚的地方,声音开朗而明亮。
“戌砚,我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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