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归(1/2)
他们发现熟睡的他们。
苍白的脸上是孩子般稚嫩的神情。
他们围着他们永远不醒来的梦,议论着他们的猜想。
01
旧时
我在襁褓里睁开眼睛,看见一只鹰,它张开巨大的翅膀盘旋在我的周围,想要啄我的眼睛。
是阿婆救了我。
她从河岸的石子堆上把我抱起来,放进她铺满草药的竹筐里。
后来,她还给我起了一个名字:鹊归。
阿婆说,喜鹊是报喜的鸟,她捡我归家,就是带了好运回家。她捡了我,戌砚的病就会好起来了。
我到三岁时还不会讲话,村里的人都说我是个哑巴。戌砚背着我去集市上卖货的时候,就有人劝他:“戌砚啊,你把鹊归丢了吧。阿婆养你都养不起,多个吃饭的哑巴,累赘得很。”
戌砚垂头站着,不停地伸手去抹额上豆大的汗珠,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行,鹊归,不能丢……鹊归,要和戌砚、和戌砚,回家。”
一直趴在戌砚背上酣睡的我,像要为他争气似的,忽然睁开眼睛,咿咿呀呀地唤了他一声:“戌砚。”
戌砚在阳光底下缓缓地扭过头来,露出两排大而洁白的牙齿,他说:“哎!鹊归,鹊归,我们回家。”
2
今朝
白前从身后环抱着鹊归,下巴抵在她消瘦的颈窝上。好多年了,鹊归的身上还是有他熟悉的草药味,比檀香更淡,又更清冽。
是夜,月光自巨大的落地窗弥漫而来,冲化了室内耀眼的水晶灯的光线,使一切都仿佛笼罩着莫名的温柔,包括白前怀里寂静的鹊归。
她的声音也是柔和的,就像月光,她说:“我愿意。”
十分钟前,白前单膝跪地,向鹊归求婚。鹊归的眼里没有意料之中的欣喜,她的眼睛就像两汪沙漠里的湖水,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大概是失败了吧。
白前失落地收起钻戒,从身后抱住她,他说:“不要紧,我可以等你。”
就在这个时候,鹊归对他说:“我愿意。”
白前欣喜若狂地抱紧她,鹊归发现,他哭了。他的眼泪像滚烫的蜡,落在鹊归的颈窝,灼得她一时之间有些恍惚的错觉。
白家的大少爷,偌大的白氏企业唯一的继承人,从未因为得到了什么而失态至此。
所有人都说,鹊归多好的命啊,竟被这样深爱着。
3
旧时
我六岁时第一次和人打架,对方是个比我大三岁的臭小子,被我打落了三颗牙,双眼肿得半个月都没能睁开。
为了这事,阿婆把我拎到院子里打了整整半个时辰,直打得我小腿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我想我的后半生大概要瘸着过了,可即使这样想着,我也没落下半颗泪珠。
后来阿婆不得不低声劝我:“鹊归,你哭吧,大声哭了别人才能原谅你。”
我说:“我没做错事为什么要被他原谅?倒是他死了,我也未必会原谅他!”
“啪”的一声,阿婆的耳光把我打翻在地:“你小小年纪心思却这样恶毒,以后要怎么办!”
“一报还一报,有什么不对?”我捂着脸颊大声地喊,“他敢骂戌砚是傻子,就有种被我打死也不要哭!”
阿婆气得举起柳条,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抽向我。我仿佛听见鹰的翅膀划破长空,冲我俯冲而来。
是戌砚挣脱了绑住他的麻绳把我从地上背起来,一言不发地冲出我们一起长大的院子。
我六岁时,戌砚已经十六岁了,他的个子变得好高,把我背起来时似乎能让我离天空更近一些。
他背着我跨过河水,穿过麦田,一直到林子深处的地下室,才轻轻地放我下来。
这间地下室原本是猎人的菜窑,后来村子里禁止打猎,猎人不再上山,菜窑就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这里堆满了我们的宝藏,就像一个设施齐全的家。
戌砚打开手电筒照了照我的小腿,温润的眼睛在灯光里闪着波纹,他小声地问我:“鹊归,为什么不哭?”
我伸出小小的手去擦他脸上温热的眼泪:“伤心的人才会哭,阿婆打我,我并不伤心,所以不会哭。”
他不再说话,只埋头用石头将紫珠草捣碎,敷在我的小腿上。
所有人都说戌砚是个傻子,但从没人敢当着我的面这样说。他们都说,戌砚是傻子,可鹊归是疯子,谁敢说戌砚半句,鹊归就会像疯狗一样咬住他不放。
那个大我三岁的臭小子从前不信这话,后来就信了,比信天上的鬼神还要笃定。
敷好了药,我趴在戌砚的腿上打起了瞌睡。
朦胧间听见戌砚孩子般断断续续的声音:“鹊归永远,不要伤心,永远,不要哭。”
我闭着眼睛回答他:“只要戌砚和阿婆一直在,我就永远不会伤心,永远不会哭。”
戌砚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似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将来,鹊归,要去山的那一边。戌砚,会舍不得。非常,舍不得。”
4
今朝
教堂里,执花的孩子们簇拥着鹊归,她们像一群宛转的百灵鸟,用清脆的歌声护送着她落下的每一步脚印。
身披长袍的牧师微笑着将她的手牵进白前的掌心里,然后,将他们的手一起放在《圣经》的正上方。
“鹊归,你愿意嫁给白前,做他的妻子,无论贫穷富贵、生老病死,和他一起白头偕老,直到生命的尽头吗?”
“我愿意。”鹊归凝视着白前,未等牧师继续,便擅自提问:“那么白前,你愿意娶我为妻,和我一起走向死亡吗?”
晦气的字眼使白前的笑容瞬间僵在嘴角,台下的来宾亦是一片哗然。
幸好牧师赶忙救场:“看来我们的新娘真是迫不及待想要嫁给新郎为妻啊。那么我们的新郎,白前先生,就同鹊归小姐的意思一样,你愿意娶她为妻,和她一起白头偕老,直到生命的尽头吗?”
白前的嘴角一松,随即温和地微笑起来,他说:“我愿意。”
鹊归在那一瞬间想起了戌砚,那个个子很高,笑容很温暖的戌砚。
想起她曾经举起带着草环的无名指,在无遮无拦的阳光底下对他说:“现在,我就是你的妻子了,我们必须永远在一起。”
你愿意吗,戌砚?
广玉兰的花瓣落在他们身上,那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5
旧时
阿婆做了无数把油扇,从日出到日落,坐在幽暗的房廊里,重复着开丝、绑线、裱纸的活计。
等我和戌砚卖完了草药回家,就能看到院子里晒起的无数把还未画花的油扇,像巨大的白蛾,聚在微弱的灯光下。
那一年我十六岁,刚考上省城的重点高中,这使我不得不面临一大笔令人犯愁的学杂费。
我说:“阿婆,我不去。”
阿婆坐在暗处并没有抬头,她说:“戌砚做不到的,你就去替他做了吧。”
说完用长满粗茧的手将油扇插到晾扇杆上,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去了,不回来也罢,只是将来我死了,你一定不要忘了戌砚,别让他一个人……”
那年夏天,阿婆卖掉了上千把油扇,戌砚卖掉了数十斤草药,秋天的时候,他们终于可以放心地送我离开家乡了。
临走的前一天,我和戌砚都没去集市上卖草药,我想再多看看我们的院子、河流,还有林子里只属于我们的秘密基地。
此时的戌砚已是一个成年男子的模样了,消瘦且安静,柔软的头发遮住一双白马似的眼睛。
我叫他端坐在树下,围了毛巾,为他修剪头发。
那天的阳光细碎得让人眩晕,戌砚的声音随着落在地上的发丝一起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里。
他问我:“鹊归,会回家吗?”
我说:“当然。”
戌砚像孩子一样垂下头去:“他们都说,鹊归去了山外,就再也不回来了。鹊归,要在山外,结婚,过日子,再也不回来。”
“他们只知道这些。”我不屑道,“那些白痴。”
我放下剪刀绕到戌砚身前,蹲下去,扬起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盯着他的眼睛,然后,在他的眼睛也望向我的同时,毫不犹豫地亲吻了他的嘴唇。
“鹊归只会和戌砚结婚,过日子,我发誓。”
没有人相信女孩和傻瓜的爱情和他们的承诺,只有我和戌砚知道,那是真的。
6
今朝
私家车在崎岖的山路间一路颠簸,直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才终于在一家简陋的饭店门前停下。
这是白前第二次和鹊归一起来到永安。婚礼前夜,他曾问鹊归,蜜月想去什么地方。鹊归说,她想回家。
鹊归的家就在这个叫永安的小村庄,村子里的人都不富裕,年轻些的种田采药,年长的则做些快要消失的手艺维持家计。
两人在饭店点了几样山野小菜,鹊归心情很好,还叫店家温了一壶白酒。
乡间的夜色来得迅猛,酒温尚在,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只远处一轮明月洒下清辉。
白前记得很久以前,也是在这样清辉漫漫的夜晚,十六岁的鹊归像一颗子弹,穿透夜色站到他的面前。
月光底下,女孩的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语气却坚定得没有丝毫顾忌。她说:“白先生,我是受您资助的学生,我叫鹊归。”
“准确地说,”白前指了指不远处停着的私家车,“是坐在车里的我的父母,他们对你的资助。”
鹊归朝私家车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眼睛才又看向白前:“谢谢你们。因为高烧的原因,我没能出席今天的助学会,但是,我觉得有必要亲自来和你们说一声谢谢。”
那一年的助学会,白氏企业一共资助了三十多名贫困生,每一个学生背后都有一个残破不堪的家庭背景。
回去的路上,白前拿出助学资料,翻到鹊归的那一页档案。
“鹊归,永安人。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入a中。家庭成员仅剩下年迈的阿婆和为了救人撞伤头部导致智力低下的哥哥。”
白前的手指划过那一行刺目的黑色字体,突然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恶心和战栗。
坐在后座的母亲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阿前,你怎么了?”
白前摇摇头,假装不经意地问:“妈,怎么想起要资助高一新生?”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个他最不想听到的回答。
“如果那孩子还活着,也该是读高一的年纪了。”
母亲的手收回去,痛苦地掩住哀伤的面孔。
“走吧,白前。”鹊归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在镇上找家旅舍吧。”白前替鹊归打开车门。
鹊归摇摇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7
旧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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