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2/2）

“包养小白脸。”苏雪林得意扬扬地说。

她手机亮了一下，她低头一看，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笑容。冲着陆声言眨了下眼睛：“领导，数钱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我去完成我的脱单任务了。”

“不许去！你想累死我啊！”陆声言皱了下眉头。苏雪林已经背上包，像兔子一样逃了。

陆声言哀号：“死没良心的，老子要扣你的工资。”

周二的下午，即便是最热闹的街市，咖啡厅里依旧落寞无人。杨光的脸色不太好看，他有些忐忑不安地说：“你可以借点钱给我吗？”

“要多少？”

“一万。”

苏雪林微微一愣，“我全部可用的家当只有五千块，你要吗？”

“够了，谢谢你！需要跟女生借钱，本来就是挺伤自尊的事情。我明年的这个时候，还给你。你看行吗？”

“没事，没事……等你宽裕了再还我就行。”

一腔少女心真的是会害死人的。就苏雪林这样，二十四岁的老少女，却在期待一个念大二的学生的爱情。她没空去想为什么一个在校的学生会跟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陌生人借钱。

明晃晃的阳光从玻璃窗外照进来，屋子里洋溢着一股暖洋洋的气息。咖啡馆的侍应生，偶尔会抬头看着那个一脸笑容的女生，对面的男生却始终保持着一张冷静自持的脸。这样气场不相符的两个人，看起来，根本没有什么恋爱的气息啊，只是可怕的单恋而已。可沉溺在自己幻想中的人，还察觉不到。

6

无所事事的苏雪林趴在办公桌前上网。陆声言把一沓a4白纸砸在她的桌上，“有客户闹事，你过去处理一下。”

苏雪林两只手比了比对方，又比了比自己，不可置信地说：“领导，你看我哪来的本事对付客户闹事啊！还有他闹的是什么事啊？”

陆声言皱着眉，一脸痛苦的表情，“他说我把两棵杨梅种错了地方，种在了他家的门口，是让他倒霉的意思，坏了他的风水。”

苏雪林哑然。

客户的房子在郊区，圈了几亩地，前前后后几个山头，用围墙隔了起来，里面水榭歌台，应有尽有。陆声言在园子里溜了溜，啧啧赞了一声，“这才是真土豪懂不懂，城里买别墅的那些人，最多就算个社会主义的小康之家。”

苏雪林哼了一声。

客户有张不怒自威的脸，往门前一站，扫了一眼苏雪林，就吓得她蹿到了陆声言的背后。

“你们坏了我房子的风水！谁让你给我种杨梅的，梅跟霉同音懂吗！而且我请风水师过来看了，说树的位置正好挡住了我的财位，难怪我下半年生意一直不顺畅呢，你们赔得起吗！”

“啊……是是是。那您想怎么处理这两棵树呢？这都是上了年头的好树，外面不容易找的。”

客户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你挖走，种你们自己公司门口，算我送你们的大礼。”

一伙人从四面八方出来，苏雪林一声尖叫，捂着脑袋蹲在地上。有人一铲子叉在土地上，不耐烦地喊：“叫什么叫，帮你们挖树呢。”

陆声言把头偏到一边，佯装不认识苏雪林。杨梅树被装车一路运回来了公司，有条不紊地种在了楼下的景观带。

陆声言叹了口气，他从仓库里提了几包营养液出来，替老树挂起了吊针。

“这么折腾几下，估计是活不长久了。在深山老林里藏了这么久，现在却死在我手里。好内疚……”

就如陆声言说的那样，不到一个星期，杨梅的叶子逐渐枯萎了，在初冬的暖阳里，带着一股不复还的倔强。

陆声言每天都会去探望，蹲在树下，身形萧条的模样。那是苏雪林第一次觉得，这世界上，也有比杨光更好看的男人。但是，哪怕是个不错的男人，也不是她喜欢的那一款。

手机一直波澜不惊，等了许久，一线波光闪过去。她满怀期待地去翻手机，却发现只是广告，又丧气地垂下头。

恋爱中的少女，几多这样的人，即使身边的事情繁芜纷杂，也能够撇出更多的精力全心全意给予喜欢的人，等一条短信，等对方临时起意丢下的一句关怀。那些无谓的、短暂的问候。

7

杨光上线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十二点。苏雪林忧心地问：“你干吗去了？”

“去打工才回来，还没吃上饭呢，等我泡个面啊。”

苏雪林立马打开淘宝，点开自己常去的零食网店，用一掷千金的豪气买买买，然后填上杨光的收货地址。她买了一箱子格力高的饼干，让店主在里面加了张字条——晚上不要再吃泡面了。

杨光的qq上，有个小小的蛋糕图形闪来闪去，提示您的好友即将生日。苏雪林又点开另一个网店，买了一份超贵的礼物，又让店主加字条。对方问加什么……她连打了三句，又否定，删掉，最后写了一句看起来平淡无波，实则别有深意的话——祝你拥有广阔的未来。

未来是不是真的拥有啊，苏雪林的确是不知道的。她下午的时候，总是莫名其妙地翘班。早几年的长沙还没有地铁，她会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横穿整个城市，跑到杨光的学校门口装偶遇。

极少数的时候，还真的碰到了刚要出校门的杨光。于是她用镇定自若的口气说：“啊，我正好来这边办事，要不……请你吃饭，或者喝下午茶。”

杨光随她坐在咖啡馆里，他嗜甜，能喝甜度极高的焦糖，吃芝士蛋糕和提拉米苏。在多年后，他回忆起自己这个偏好的由来时，总是不自觉地想起苏雪林。

像是带着一腔孤勇的少女，无数次的偶遇，和无数次的饭和茶点。苏雪林总是半真半假地对杨光说：“我有个伟大的目标，我要吃遍长沙。你当我的饭搭子吧。”

杨光吞了一口冰激凌，像只饱足的猫。他凡是吃到自己喜欢的食物时，总会发出如同猫一样的呓语。他内心满足，眯着眼睛说：“好啊！”

那一年似乎是人生最充实的一年，两人终日想着如何吃，去哪里玩。苏雪林以为自己是在谈恋爱了。那种花费巨额的恋爱，让她入不敷出。

杨光总是言辞暧昧地跟她玩，不拒绝也不表示。苏雪林狠心追问的时候，他就装傻。

“我是个工科生啊，感受性很差的一个人。而且我是个慢热型的人，让我喜欢一个人要很久很久……”

我们，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明眼人一看就懂的对白，在苏雪林眼里成了一意孤行的鼓励。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再明显的拒绝，也会当成隐晦的鼓励。

陆声言在电话里发火：“你要是再敢早退，老子就开了你。你别以为我不敢！”

苏雪林不动声色地把电话挂断，喝了口拿铁，满脸笑容地对杨光说：“没事啦，领导今天来大姨妈，心情不太好。”

“你今天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吃吧。”

那一年的长沙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在苏雪林整个记忆里，十分不真切。记忆里，天空总是阴霾的，一直在下雨，雨水打在叶子上，世界好像总是笼罩淅淅沥沥的声音。内心就像这样的天气一样，郁郁寡欢，长满了霉菌。

8

最深的冬日，整个长沙阴冷袭人，街面上都是涌动的寒气。

苏雪林外派回来，站在办公室的空调下面哈气，陆声言好笑地看着她，“有这么冷吗？”

苏雪林撇了撇嘴，“那你出去，我待办公室里。”

陆声言摇了摇头，溜到大办公室里喊了一声：“去不去泡温泉啊！我请大家。”

闻声抱住他大腿的第一个人，正是从空调口飞身而来的苏雪林。

离长沙两个小时的车程有温泉镇，五六个同事挤在陆声言的车里，一路唱着歌像是冬游一样。陆声言调戏道：“苏雪林，你给大家唱首小曲，活跃活跃气氛嘛。”

“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说走咱就走，你有我有全都有……”苏雪林一声厉喝吼了起来，全车人被震得一愣，默默无言地盯着窗外看风景。

苏雪林换好泳装，迫不及待地跳进水池里。连日的外派累得她精疲力竭，此刻被温暖地一泡，整个人都开始昏昏欲睡。陆声言跟她跳到同一个池子里，她垂一下头，他就敲她的头一下，很是温柔地说：“别睡啊。”

露天温泉池被枝繁叶茂的植被隔开，忽然冒出一群嘈杂的人声，似乎有大批的学生往这边来。

“杨光，你这么熟悉这里，一看就是常客啊！”

苏雪林赫然睁眼，警觉地侧到池边。

“没有啊，之前有个朋友带我来过。”

“什么朋友，女朋友吧！”大家纷纷起哄着调笑。

“不不不……我没有女朋友。我一直是个孤寡的单身汉，院里哪个同学不知道啊。”

苏雪林完全没了困意，支起耳朵一言不发地偷听着对话。

几个男生一起跳进了附近的池子里，驳杂的声音里，仍然能明晰地分辨出杨光的声音。有人问他：“你虽然没女朋友，可是追你的妹子没一打也有半打吧。你不交女朋友还不是不想放弃整片森林。”

“哎，我觉得那个经常在校门口等你的妹子人还不错啊。”

“长得不够漂亮，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可是她好像一副喜欢死我了的样子，还经常送礼物，请吃饭，请看电影和爬山的。总觉得这样也不错，就当她是个人形付款机呗。”

男生们哧哧笑了起来，“你可真够没良心的。”

苏雪林面如死灰地瞪着对面，在树丛的遮蔽下只剩下一点点模糊的影子，别人根本看不到她。陆声言一动不动地观望着苏雪林，“他说的人是你？”

苏雪林一回头，咬紧了牙，眼睛里都是泪光。

陆声言怔了一下，“你哭啦？”

苏雪林一抹眼睛，慌得整个头都埋进了水里。陆声言手足无措，抓着她的头往水面上提。他慢慢地起身踱到对面的温泉池里，沉声问：“哪个是杨光啊？”

杨光一脸迷惑地从水里站起来。陆声言迎面就是一拳，打得他措手不及。

那一拳的力度极重，杨光捂着流血的鼻子，整池人脸色骤变，纷纷要还手。苏雪林从对面冲过来，喊了一声：“不要打了。”

杨光脸色一变，立即回神。他语带讽刺地说：“苏姐姐，好巧啊……带男朋友泡温泉呢，也不告诉我一声。可以一起泡嘛，我又不介意。”

那句话说完，又一拳迎风袭来。陆声言恨铁不成钢地对苏雪林说：“你就为了这么个玩意，早退那么多次！老子没扣光你的工资，真是后悔。”

陆声言的两拳是少女心上的两声丧钟，彻底敲碎了她最后一点幻想。那天的温泉之行就像一幕规划好的戏剧，两拨人在温泉池大打出手。学生们毕竟抵不了这些常年在山野混迹的壮汉，被打得鼻青脸肿。

警察来之前，陆声言摸了摸苏雪林的头，“别哭了啊，哥哥给你报仇了。”

9

二十七岁的杨光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五年后，久别重逢的场面会是医生和病患。在略微长久的人生里，他前前后后遇到过许多喜欢他的人，却没有人会如苏雪林一样，拿整颗心换他高兴。

那些咖啡和甜点的味道一次次涌上心头，她笑起来无拘无束，聪明且伶俐。年轻的时候过于年轻，总喜欢有着明艳动人的外貌的女生，年长一点后才明白，能遇到让自己开心的人，才是不壳多得的幸运。在漫长的五年里，一次次地回忆往昔，发现自己逐渐喜欢上昔日的苏雪林。

她溜到隔壁的病房里和阿伯下棋，她棋技很烂被杀得片甲不留，很是生气的模样。她站在窗边发呆，杨光站在门口，忽然有些动情：“这些年，你还好吗？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才会住进精神病院里，不过没关系，我从来都没有忘记你，我不会嫌弃你的，我会好好照顾你，算是一点补偿。”

苏雪林忽然回头盯着杨光，她眼神犀利，一点都不像精神病患的模样。她忽然阴恻恻地笑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不耐地吼道：“陆声言，我说了就是有点压力大，掉头发……你非让我在医院里住院疗养。你知道我碰到谁了吗，那个神经病杨光，说他还没有忘记我，要照顾我……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杨光被震得瞠目结舌，苏雪林往床上一缩，闭眼继续睡觉。

日本小说家太宰志曾经写道：富士山和月见草最为相宜。可是，这庸碌的凡人眼底只看得到樱花和雪山，要等尝尽艰辛，才懂得月见草的不俗。这份心情，直到陆声言按在我头上的那一刻才豁然开朗，世界上再动人的诱惑，也不及这一瞬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