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2/2)
江川沉默片刻:“那里很乱,有很多黑人,据说那里的黑人很仇视亚裔。”
沈妍踢飞脚下的一颗小石子:“可是它便宜啊。”
江川的嘴角牵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其实,像你这样的女孩,不是没有可能住进上东区的。”
像她这样的女孩?沈妍不解,江川却只是替她掖了掖围巾:“回家的路上小心。”
沈妍不知道是不是江川是乌鸦嘴,她在布鲁克林住了好几年,一直没有出什么事情,当天晚上回去时,却受到了黑人的袭击。
那黑人的手里拎着根棒球棍,一棍子扫在沈妍的小腿上,沈妍感觉自己的小腿胫骨都要断了。然后他粗鲁地抢走她的钱包,“哗啦啦”倒出来很多东西可竟然只有一堆硬币,他气愤地咒骂了一句就朝沈妍走过来。沈妍预感到了他的意图,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手里攥紧一把沙土,打算在他弯下腰来时做最后无用的反击。
忽然有脚步声匆匆响起,沈妍听到一声痛呼,来自那个黑人。下一秒,她被人抱起来。
是江川,她记得他身上的味道。
他抱着她走得飞快,很快就回到了沈妍的家。她家徒四壁,连多余的椅子都没有。江川蹲在床边给沈妍擦药油,他的手劲很大,按着沈妍的伤口疼到抽搐,他也不说话,只是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沈妍的脚踝。
她没有再挣扎。
江川说:“你为什么留在美国?过得这么糟糕,每天胃都被快餐折磨,还要时刻担心被抢劫。”
他突然说起自己的事情来:“我爸在我八岁那年抛下我和我妈来了美国,他走后一年我妈生病去世,我被送进福利院,多亏好心人的资助才能长大。后来我爸从美国托人捎来消息,他要死了,他在美国那些年一直过得很糟糕,我真好奇,为什么会有人为了虚幻的不属于自己的浮华,抛妻弃子,客死他乡。”
再多的嘲讽和鄙夷也掩盖不住被抛弃的浓浓悲伤,月光从小窗子里照进来,沈妍看见了江川心里那片蓝蓝的月光,以及蜷曲在那片月光里,小小的八岁男孩。
她伸出手抱住江川:“江川,我喜欢你。”
5
春天很快来了,沈妍在中餐馆门外的树下捡到一只小鸟,她把小鸟放在盒子里带到后厨,打算下班后带回家。
今天餐馆的生意挺冷清,江川逗弄着小鸟玩:“可惜不是燕子。”
沈妍问他:“你很喜欢燕子?”
小鸟在江川的手指上啄了一下,江川缩缩手:“是啊,你有没有听过快乐王子的童话吗,我喜欢这样忠贞的爱情。”
沈妍垂下眼睛:“有人愿意给你忠贞的爱情,可是你不要。”
那天晚上,江川拒绝了沈妍,他淡淡地笑着,对沈妍说:“与我在一起,永远不可能住进上东区。”
沈妍不明白,到底为什么江川会在心里把她紧紧地和上东区联系在一起。
但她并没有放弃,连她自己也很惊讶,她一向是个怯懦软弱的人,信奉不露锋芒平安生活的法则,不争取不强求。
可这次她偏偏想强求,想争取。
她每天来上班时都给江川带一块芝士蛋糕,传说布鲁克林的芝士蛋糕是全球最好的芝士蛋糕。
她用两个月的时间,给江川织了一件春天的针织衫,春天来临的时候刚好织完。江川没有答应沈妍的告白,但他收下了那件针织衫,转天在沈妍的外套口袋里塞了一包创可贴,织毛衣的时候沈妍的手被针刺破了。
有时他们一起在后厨,人很少,只有他们两个,她洗菜,他切菜,转过头看到阳光里的江川,沈妍会恍然间有一种世上已千年的感觉。
江川做完一道菜,回头洗手,看到沈妍带笑的嘴角和失神的双眼,忍不住一愣。
五月份的一天,江川来到中餐馆,突然发现一直坐在餐馆前拉小提琴乞讨的丹尼尔不见了。
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江川伸手按住跳个不停的右眼皮,走进后厨,发现沈妍竟然还没有来。
没有人帮忙洗菜,江川只能自己动手。五月的水竟然比冬天还要冷,江川有些心浮气躁。
快中午的时候沈妍终于来了,她喊着“抱歉”冲到水池前,挽起袖子就开始洗菜,江川走到她身后:“我的芝士蛋糕呢?”
沈妍吓了一跳,回过头垂着眼睛不敢看江川:“抱歉,今天有点事,忘了买。”
江川盯着她看了半天:“明天别忘了。”想了想,他又补充,“也不要迟到,否则我会告诉老板的。”
沈妍点了点头。
她果然没有再迟到,但江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具体是哪里他又说不出来,只是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沈妍变了。
一个星期后,江川终于明白了原因。下班后,江川经过第五大道时,鬼使神差地来到那个珠宝店门前。透过窗户,他看到了沈妍。
沈妍的打扮与前一次来这里时完全不同,她穿了一件赴宴的小礼服,紫色衬出她多少被异邦同化的雪白肤色。她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在帮她试戴耳环,她的脖子上已经挂了一串宝石项链,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这次可不是恶作剧,江川看着店员把东西包装起来,那男人掏出卡埋了单,挽着沈妍走出了店门。江川躲在马路对面的邮筒后,看着他们上了一辆停在门口的豪车。
江川盯着那车驶去的背影看了很久,然后他掏出手机拨通了沈妍的号码,过了很久电话才被接起来。
江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喂,你在哪里?”
沈妍的声音也很镇定:“我在家。”
江川“哦”了一声:“有空吗?今天是我的生日,晚上想找你吃个饭。”
沈妍迟疑了片刻,回答他:“抱歉,我有事走不开。”
江川在心里冷笑一声,发出的声音却是戏谑的:“没关系,本来想在吃饭的时候答应跟你交往的。机会只此一次,错过就永远错过了哦。”
然后他挂断电话,想了想,把一个地址发给了沈妍。
那天晚上,江川在那家餐厅待了一个晚上,听着蜡烛烧灼棉线的声音,一直到打烊,沈妍也没有来。
6
第二天沈妍来上班的时候给江川带了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对他说抱歉。
江川没多问什么,吃着蛋糕,突然慢条斯理地开口:“我们交往吧。”
沈妍吓了一跳,被奶油呛住,喷了自己一脸。江川亲昵地用手指帮她揩掉鼻尖上的奶油:“我说真的,我们交往吧。”
他又带沈妍去了那家珠宝店,店员冲江川翻了个白眼,爱答不理,江川不以为意,敲敲橱窗,指着上次沈妍试戴过的那枚戒指:“给我留着这枚戒指,它是属于我女朋友的,一个月后,我会来买它。”
然后他就拉着沈妍走了。
在筹钱买戒指的这一个月里,他和沈妍一起逛遍了纽约,他们一起去上东区瞻仰富豪们的房产,去上西区感受艺术氛围,这些都是抽空的。他们都很忙,为了筹钱,江川要超出合同时间来工作,而沈妍也很忙,她在忙些什么江川也并不过问。
直到一个月后。
江川如约去了珠宝店,买下了那枚戒指,然后他打电话给沈妍,约她在上次他约过她的餐厅见面。
沈妍姗姗来迟,江川已经等了很久,脸上却没有恼色,他打开盒子露出那枚光彩熠熠的戒指:“喜欢吗?”
沈妍点头如捣蒜,眼睛里的水光闪出比宝石还灿烂的光辉。江川笑了笑,走到她身边,把戒指拿在手里,单膝跪下:“沈妍小姐,今天是2007年的7月4日,美国独立日,江川在这里,向你……”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向你提出分手,祝你早日进入上东区,和你爱的珠宝一起永垂不朽,愿你这一辈子,都得不到爱情,孤独终老。”
然后他用力把戒指抛了出去,戒指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转瞬消失不见。
沈妍的笑容僵在脸上。
江川回到座位上,脸上带着惯常讥讽的笑容:“米勒,上东区商业新贵,也是你曾经收养的家庭里所谓的哥哥,让我猜一猜,或许在你打算向儿童福利局诬告自己父亲之前,就已经和他认识了。你诬告你父亲虐待,让你父亲被剥夺了对你的监护权,然后他的家庭提出收养申请,你通过他,得到了绿卡,留在了美国,后来你抛弃了这个穷小子。直到最近,你发现他成了新贵,我说得对吗?”
沈妍的脸色冷了下去:“你到底是谁?”
江川笑了笑:“你记得我说过吧,我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受好心人资助,那个好心人,叫沈林海。”
沈妍的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
“我真是不懂啊。”江川冷笑,“不懂为什么有的人可以为了不属于自己的虚无浮华,抛妻弃子,甚至不惜诬告自己的父亲。”
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妍:“老实讲吧,那个跟你找碴的白人顾客,是我找来的,那个袭击你的黑人,也是我找来的。在我原本的计划里,应该是我们先恋爱,然后再由我抛弃你,可是你打乱了步骤,在我们恋爱之前,你先傍上了别的男人。不过没关系,我只想让你痛苦,现在请你告诉我,你痛苦吗?”
沈妍麻木地点了点头。
江川笑了笑,声音缥缈如被风吹乱:“你真的痛苦吗?可是你连眼泪也没有一滴。”
7
走出餐厅门的时候,江川掉了一滴眼泪。
那滴眼泪滑过他的眼窝和脸颊,最后落进他的手心里。那眼泪有点烫,在他心里余温好多年,看到沈或妍这个字时,总是忍不住心里一哆嗦。
江川辞掉了餐厅的工作,回了国。
他撒了谎。
诀别那天对沈妍说的话,听上去好像他专程赶赴美国就是为了实施一场针对她的报复,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他是来美国处理父亲的后事的。
只是那天经过那家中餐馆时,他多看了一眼,于是就看到了正在和丹尼尔换零钱的沈妍,第一眼他就认出了她。沈妍的照片一直挂在沈林海的家里,每年过节江川去看沈林海时都会看到,照片上的沈妍只有十五岁,可是江川知道,自己不会认错。然后他听到丹尼尔喊她沈妍,确定自己判断无误。
那天他刚刚处理完父亲的丧事,心情沮丧暴躁如困兽,于是第二天他走进了中餐馆应聘。他看到这个为留在美国而诬告父亲虐待自己的少女,就如同看见自己的父亲,怀着鄙夷和厌恶。那个白人也确实是他找来的,在他原本的计划里,是要把沈妍逼到失业的。
但当他看到她站在门后楚楚可怜的模样时,心竟然软了。
从那以后,他的心再没有像石头那样坚硬到底。
他对沈妍的爱,充满了怀疑和厌恶,怀疑她,也怀疑自己,怀疑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德行有缺的女人;厌恶她,也厌恶自己,厌恶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诬告过自己恩人的女人。
他离开美国之前,沈妍给他打过一个电话,问他:“你在见到我之前就恨我了,对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挂断电话。
不,在见到她之前,他只是厌恶她,真正对她的恨,是从在珠宝店外看到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那一刻。
因为那时,他爱她。
江川再没有听说过沈妍的消息,她是美国华人中的沧海一粟,只要他不去刻意打听,就不会有人把她的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
江川在三十岁那年结婚,在婚礼上,很意外地,江川见到了丹尼尔。
丹尼尔装了假肢,勉强可以站起来。他没有提沈妍,江川也没有问,他只把他当一个故人,只是在敬完酒后,问他:“丹尼尔,你今年也三十岁了吧?”
丹尼尔点了点头,江川突然间喉头哽咽,转过头去。
“那是我们开玩笑的,他二十二岁生日的时候,我们对彼此说,如果到了三十岁还男未婚女未嫁我们就结婚,凑合过一辈子。”
好多年了,那女孩的声音依旧如在耳边。
江川和新娘到处敬酒,敬完一桌又一桌,全部敬完后,新娘突然在江川耳边小声说:“哎,那个男的怎么老看着你,好像喜欢你似的。”
江川“扑哧”笑了,轻轻拍了一下新娘的肩膀,他的妻子。
这就是江川的一生一世了。
8
沈妍对丹尼尔说:我这一生只做过两件勇敢的事,一件是向儿童福利局请求庇护;一件,就是爱他。
丹尼尔问:那为什么不做第三件勇敢的事情,告诉他真相呢?
告诉他,当年她并非诬告父亲,沈林海其实并不是沈妍的生父,他和沈妍并无血缘关系,沈妍是母亲婚外情的产物。后来在美国,沈林海知道了这件事情,他意图侵犯沈妍,她被逼走投无路,才向儿童福利局寻求庇护的。
只是她没有想到,回国后的沈林海把事情扭曲成一部虚荣女儿为留美而诬告父亲的苦情剧。
而江川眼里傍上有钱人也并非贪图富贵,而是因为,丹尼尔被查出患了眼病,或许会失明,他需要一大笔医疗费。他救过沈妍的命,她不能置之不理,于是在米勒找上自己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沈妍笑了笑:“其实我们之间的误会很容易解释清楚,关键在于,他不相信我,视爱上我为一生最大的污点。”
爱情里,一旦缺失了信任,就算在一起,往后的岁月,也会变得格外艰难。
江川走后,沈妍就如同他没有出现过那样,照旧过自己的生活。丹尼尔几乎以为,沈妍真的忘记了他。
直到沈妍病入膏肓,告诉他,自己一生中,只做过两件勇敢的事。
丹尼尔握着她的手,对她说:“去做第三件勇敢的事情吧。”
沈妍抚摸着丹尼尔已经失去神采的双眼:“是啊,我打算做第三件勇敢的事情。”
她决定在自己死后,把角膜捐献给丹尼尔,他的女朋友又回头找他来了。沈妍的爱情和一生已经完了,那么至少,应该让另一对恋人圆满,这样也是好的。
她说:“如果未来江川结婚了,你去看看他吧,用我的眼睛,替我多看一看他的幸福吧。”
于是在江川结婚这天,丹尼尔来到了中国。
走出婚宴的酒店,妻子已经等了很久,看到丹尼尔走出来,她迎上去:“咦,你怎么哭了?”
丹尼尔伸手接住那滴眼泪:“不,这不是我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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