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瑙珍珠(1/2)
1
大家都有些害怕永昼,因为她从来不讲情谊,锱铢必较。
男生打翻她的文具盒,抵死不肯认错,嘴硬道:“我不是故意的!”
蔡明友有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总是含着一抹笑意。他等老师走了以后,笑嘻嘻地对永昼说:“其实我是故意的。”
永昼反问:“哦,为什么?”
蔡明友没想到永昼会这么问,他愣了愣,支吾道:“因为我想欺负你!”
“你为什么想欺负我,而不是她、她或者她?”永昼随意点了点前后左右的其他同学。
是啊,为什么不是别人而偏偏只是韩永昼呢?明友陷入苦思。下课铃响起时他灵光一闪,得意扬扬道:“因为你看起来特别好欺负!”
永昼没说什么。第二节课起立,蔡明友刚要坐下,永昼突然一脚踢开他的椅子。蔡明友猝不及防,“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蔡明友摔得七荤八素的,呆呆地抬头看着永昼,眼眶竟然红了。
永昼俯身,帮他把椅子扶起来。蹲下来时,她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嗯?好欺负?”
明友一天都不敢大声说话。
回家后,永昼跟母亲说起今天发生在学校里的事。韩老师送到嘴边的筷子停了一下:“男的啊。”
永昼以为韩老师担心她与男生争斗会吃亏,忙说:“我不怕他。”
韩老师垂下眼睑:“不是怕不怕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呢?韩老师教化学,生活中也处处讲究质量守恒,事事都要像化学方程式,不平的要配平,人敬一尺,她还一尺,不会是一寸也不会是一丈。蔡明友打掉永昼的文具盒,永昼踢翻他的椅子,十分公平,哪里不好了?
不好在于感情很难讲究公平,尤其是爱情。韩永昼姓韩,韩老师也姓韩,永昼没有爸爸,韩老师没有丈夫——也不能说是没有。永昼记忆里是有那么一个男人,大声责问:“一定要算得那么清楚吗?”
韩老师反问:“算清楚不好吗?”
早餐是你洗的碗,洗了两个,于是晚餐我便投桃报李也洗两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清清楚楚,公平公正,谁也不亏欠谁。永昼一开始还不明白,韩老师拿出一条皮筋,让她拉住一端,自己拉住另一端,对永昼说:“你拉紧了。”
永昼依言拉住,卯足了劲,拉得那皮筋绷得紧紧的。这时韩老师忽然放手,“啪”,永昼痛得差点掉下泪来。她不解,泪花滚滚地望着韩老师。
韩老师说:“你明白了吗,人与人就好像这条皮筋,大家出力相当才能守住平衡。否则其中一人太努力,另一个却不上心,他的手一松,你就会像刚才这样受伤。”接着又问,“痛吗?”
“痛。”
“痛就好,痛你就会记住。”韩老师像所有语重心长的长辈那样对永昼说。
道理是好道理,就是人往往总记不住好道理。永昼仰慕一位学姐,学姐是校广播站的主播,嗓音温婉而不失铿锵力量。人也是如此,不卑不亢。永昼艳羡,暗暗以学姐为榜样。学姐毕业后返校做演讲,她踟蹰着要送她什么,犹豫不决,最后埋头作画。买来白色扇面,工笔画荷花。韩老师路过,问她:“这是做什么?”
永昼解答。韩老师蹙眉:“那位学姐认识你?”
永昼颓然。她去广播站面试,紧张到声音颤抖,念完试读稿,学姐连头都不曾抬过。
“既然她什么都没为你做过,你又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韩老师问她。
永昼很生气:“交朋友又不是做买卖,这样斤斤计较,哪里交得到朋友?”
韩老师愣了一下,气极反笑,点头说:“好好好,你去吧。”
学姐演讲结束后,永昼挤进人群,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扇子塞给学姐,还没开口就被“学姐你们学校什么专业好”的声浪盖了下去。永昼“哎呀”一声,眼看着那扇子从学姐手边滑落,人挤着人,也不知是谁一脚踩了上去——而那扇子,永昼画了足足一周。
永昼垂头丧气地回家,韩老师看见了,猜到几分,于是扬眉吐气,抓住机会进行教育:“后悔了吧?早跟你讲过,她什么都没有为你做过,你又为什么要为她做这么多?”
可喜欢这种事怎么抑得住?喜欢一个人,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哪还顾得上合不合算、吃不吃亏?谁会真的用天平来计量付出与收获?
“聪明的人都会计算。”韩老师静静地说。
永昼呆了又呆。是的,蠢人才会迫不及待地抖落家底,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心意清清楚楚亮个干净。聪明人会守住牌底,让对方先出,再权衡看自己该出什么牌,怎样赢面才够大。
你说这样步步为营,姿态难看?那么主动倒贴、任人糟践难道就姿态优雅了?吃亏是福,这不过是愚笨的人经常吃亏于是想出来的自我安慰的话,懂算计的人从不吃亏,吃了也只会觉得懊恼,并发誓下不为例。
永昼吃此一堑,长了心眼。
大学,睡在她上铺的女孩日夜兼职,想给男友买一块手表。永昼听完皱眉,忍不住说:“我记得你们在食堂吃顿饭他都要求aa制。”
女孩忙解释:“因为他手头也不是很宽裕。”
“那还要求名牌手表做生日礼物?”
“我生日他也有送我礼物的。”
“是那张贴着卡通图案的公交卡、卡内余额五毛钱的吗?”
女孩干笑一声,说:“你不懂,那是卡通限量版,很难得的。”
永昼从抽屉里翻出那台天平,在左边的托盘里放上筹码:“这是你。”右边托盘空空荡荡的,高不可攀,“那是他。”
付出越多,就把自己压得越低,而他什么都不做,反倒高高在上,俯视着你。永昼想到那把被踩在脚底的荷花扇,脱口而出:“别傻了!”
女孩气得发抖:“是是是,我傻,就你不傻,你最精明,最会算计!难怪你没有朋友、没人喜欢!”
说完摔门而去,只剩下永昼一个人,手里捏着筹码悬在半空,内心五味杂陈。她好心提醒,反被嫌恶,她又何尝不是那个坠在底下的托盘?
2
永昼的人缘一向不好。室友顺手帮她晾了衣服,她一定回赠一次,这一点大家交口称赞,都说永昼客气。但说到与她做朋友,却个个面露迟疑。永昼对滴水之恩只肯滴水相报,多一滴都不可能。天色突变,永昼去操场收被子,同学的被子就在旁边,她视若无睹,任凭它被大雨淋湿。
无情吗?永昼有她的道理。上一次大风刮落永昼晒在阳台的衣服掉到楼下,那位同学一样视若无睹跨了过去。所以永昼理直气壮,不觉有愧。但这样事事算计,不免让人敬而远之,退避三舍。
曾有男生喜欢永昼,帮她在图书馆占座。永昼道谢,坐下,说:“明天换我来?”
男生满口答应。翌日,永昼果然也坐在老地方等他。看他来了,请他坐下,相谈甚欢。就在男生以为有戏打算进一步的时候,永昼却忽然消失了。男生找了许久,在另一栋教学楼找到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永昼忙说:“没有呀。”
“那为什么这几日你没有来图书馆?”
永昼诧异:“上次、上上次都是我替你占座,我已经多帮你一次不求回报。但既然你已经不再帮我占座,我们又还有什么必要继续来往?”
男生听完张大嘴巴,震撼到无以复加。回去后与兄弟们说起,都呆住,继而感慨:“没想到她那么市侩。”
“不帮她占座就没必要往来,呵呵,还记得那么清楚:她多帮了一次。”
“也许跟她吃饭要数米粒,多吃一颗都要吐出来还她才叫公平。”
久而久之,人人皆知韩永昼锱铢必较,叫人喜欢不起来,还有些不寒而栗。
永昼就这样孤独地走完大学四年,没有交到一个知心好友,也没有谈过一场恋爱。韩老师十分满意,在毕业典礼结束后握住她的手:“社会比大学更加复杂,你要牢记守恒定律,保护好自己,绝对不要轻易付出感情。”
永昼环视四周,同学因分离依依不舍,恋人因分别相拥而泣,只有她,找不到一个伤心的理由。
没有付出,自然不会伤心。就好像所有人都在做游戏,只有她不肯参加,因为怕输。不参加就不会输,也不会像他们那样频频摔倒,她活得比谁都安全,也比谁都寂寞。
永昼在法院工作。这份工作对她而言再适合不过了。这天一早,法院来了一家子,要告一位交警。为首的年轻人义愤填膺:“我人肉过了,那警察是个富二代。哼,富二代能有什么好东西?要不是他撞的,他会那么好心送我奶奶上医院?”
永昼打开起诉状,愣了一下。好熟悉的剑眉星目,再一看姓名,蔡明友!当年让老师最头疼的男生,居然当了交警?永昼继续翻看,证据严重不足,但老太太一口咬定就是蔡明友撞了她。
年轻人打开微博,颇为得意:“您看,我还发起一个网络投票,百分之九十的网友认为一定富二代撞人!我看这案子都不用审了,就是他撞的!”
永昼笑笑:“那你不如再发起一个投票,看一下判他几年好。等出了结果你直接动手逮捕他,也别关监狱了,直接关你家好了。”
换了平常永昼绝不会讲这么出格的话,那年轻人脸上有些挂不住,“呸”了一声:“官商结合!”
永昼没有理他,接下案子。经过法官办公室时,敲门:“明早我请个假。”
早高峰,永昼要了一碗花生汤,就着芋包边吃边看站在十字路口的蔡明友。他先是骑着白色摩托一路风驰电掣地过来,停车、掏相机、拍照、贴罚单,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然后摘下头盔,对着那辆违章小车的后视镜照了起来。他的心情似乎不错,还对着镜子露了下大白牙,比了个手势。刚自恋完,忽然正色,举着手指着斑马线处呵斥一声:“闯红灯啊!”
几个小学生吓了一跳,乖乖止步。
小学生们过了马路,被按住脖子训了几句,一路小跑地溜了。他又对着他们的背影大吼:“跑什么!好好走路!”
教育完小学生,他站到十字路口指挥交通。车水马龙的路口,车流在他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行进着。永昼吃完早餐,扬手叫了的士,上车时随口说:“这里倒是不堵车。”
司机努嘴:“因为有阿sir在嘛。”
车子驶过蔡明友的身旁,永昼透过车窗看了看他。还是小时候那虎头虎脑的样子,只是不再嬉皮笑脸。他板着脸,眼神坚毅,豆大的汗珠浸湿了警服。
老太太状告蔡明友的案子很快便了结了。把当天的视频调出来一看,老太太是被一辆小车撞倒的,而车子逃逸了。蔡明友路过,送老太太去医院,却被反咬一口。肇事车辆也已经被找到,肇事者供认不讳。但那年轻人依然不服,在庭上大喊:“他要是一点错都没有,为什么要送我奶奶去医院?哪有人无缘无故这么好心?”
所有人都觉得他荒谬,只有永昼愣住了。是啊,如若韩老师在场,只怕也要这么问。永昼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坚信人性凉薄,所以才用天平衡量人与人之间的点点滴滴。在她看来,蔡明友所为简直匪夷所思,他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那么好?
退庭后,她情不自禁地追出法院。
“为什么不告他们?”她在蔡明友身后大声问道。
他停下脚步,回头,笑起来:“不用了。”
“他们诬告你,还在网上诋毁你。”
“我知道。”
“他们的行为对你的名誉、工作、生活造成严重伤害,你完全可以……”永昼有些激动。他打断她:“谢谢你啊,韩永昼。”
永昼愣住,她一时情急追了出来,都忘了自我介绍,可他居然认出了她。
他笑着指了指她的胸牌:“这份工作倒是很适合你,你从小就这样,特别铁面无私。我弄坏你的文具盒,你就踢了我的椅子。”
永昼忍不住纠正他:“那叫睚眦必报、小鸡肚肠,不叫铁面无私。”
他哈哈大笑:“随便啦。”
“真的不告那家人?”
“不啦,小事。冤冤相报,何必呢?”他甩了甩膀子,忽然说,“那家芋包不好吃,下次我带你去吃正宗的。”
“什、什么芋包?”永昼大吃一惊。
蔡明友笑而不语,挥了挥手,跨上摩托车离去。
3
翌日,永昼才进门就被门卫大爷叫住,笑眯眯地递给她一个袋子,说:“是个交警,长得可精神了。”
永昼破天荒失态,一把夺过袋子飞也似的逃了。躲进办公室,打开一看,是一份花生汤与芋包。永昼捂住胸口对自己说,不要慌,是他感谢她为了上次案件两肋插刀,这算是谢礼,他们俩扯平了。但她忍不住拿出那台天平,厚厚的卷宗竟不如一个包子重?
真是见鬼了!于是永昼又安慰自己,一份早餐礼太轻,自己帮他洗脱罪名,这么大的恩情哪里是一份早餐还得清的呢?怎么说也得有一个月的分量吧?想到这里,永昼稍稍心安。但这点心安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全部土崩瓦解。
“大爷,今天——”
“有事?”门卫大爷探出头。
“哦,没事。”永昼连忙摇头走开。
一周过去了,蔡明友没有再出现过,早餐也只送了一次。永昼盯着手机上的号码许久,一条短信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她该怎么开口呢?
“蔡同学,最近好吗,谢谢你的早餐。”不不不,不能这样。她不会忘记韩老师的遭遇。当初她便是这样,被他每天送的早餐所打动。同是化学系高才生的韩老师把出国机会让给了丈夫,委屈自己做一个普通教师。可他却功成名就后一度变了心。永昼亲眼目睹母亲那时撕心裂肺的痛苦,直到有一天她去了一家文具店,带了一台天平回来。她将永昼叫到身旁,说:“来,妈妈教你怎么用这台天平。有了它,你就不会盲目付出,傻傻受骗。你要学会称量、学会看刻度,学会判断一个人值不值得你去爱。”
尽管永昼的父亲后来回了头,可他却无法忍受韩老师与那台天平。他走了,走之前他恶狠狠地说:“疯子!”
韩老师面无表情地摆弄天平。永昼心惊胆战:“妈妈,我们把它给退了吧,我怕它。”
“退不了。那家店的东西一经售出,概不退换。而且妈妈为了得到它,可是用了很重要的东西跟他们交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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