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相逢(2/2)
我听到心中微弱的火光熄灭的声音。他不认得我。
那天我鬼使神差地没有待在车上等同伴,而是上了他的越野车跟他一同去到村子里,但显然我太轻信他了,原本不到半小时的车程被他开了两小时还没到,最后停在一处空旷的原野时,才发现我们迷路了。
晚上我们只好在荒野过夜。他简短地介绍了自己:职业是律师,此次前来是为村子里的人做法律援助。我偷偷地打量他,比起最初的相遇,他成熟了很多,但原本就并不了解,所以也就无从去区别到底有哪些变化。
他捕捉到我的眼神,夸张地将手护在胸前,大叫:“喂,你不会在觊觎我的美貌吧?!”
我想,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我画中的那个人,他与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我们爬到车顶上吹风,头顶星空灿烂,这样不可思议地相遇,令我如置身梦中。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午夜来临,他在车顶沉沉睡去。我忍不住凑近去看他的脸,轮廓深刻,非常张扬,跟记忆中的那张脸瞬间重合。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想要靠近他,又有些怯懦,他于我而言,仿佛是一场乡愁。
第二天醒来,丘怀离的夹克衫搭在我身上,他端着矿泉水,弓着身子,正对着后视镜刮胡子。见我醒来,他转头对我露出一个笑容,“早,秦穗。”
我后知后觉地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击中,那一瞬间,时光如潮水般向我涌来。隔着七年光阴,这个人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轻易就穿透了我的生命。我像个精神病人一样,看着他泪流满面。
那天我们回到村子里,我的同伴早已在那里等候。我和他像普通的偶然相遇的陌生人一样克制而疏离地道别。车子启动的时候,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倚在车门上,不知望着哪个方向出神。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地,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在心中默默地对他说道,再见,丘怀离。然而我知道,或许再也不会有这样神奇的相遇了。
我们的纪录片在那年秋天拍摄完成,自网站上传后在小范围内引起了轰动。紧接着我拍摄的一张无国籍人士的照片得了某个国际摄影奖,一时间盛誉随之而来。
不久以后,有机构邀请我们去做展览。上海、香港、南京……一路下来,有很多人来看我们的纪录片和照片,许多媒体开始大肆报道。
但我看到那些报道却感到深深的恐慌。因为我发现被关注的并不是无国籍人士本身,而是变成了被冠上了各种名头的我。许多人开始问我,你的下一部片子要拍什么题材?下一次想奔着什么奖项去?是否会入中国籍?
那个时候,我觉得非常疲惫。名利累我,孤独累我,生命累我,人世间的种种挣扎亦累我,这是我的船,累累背不动。
北京是展览的最后一站,我们拒绝了媒体进入,只想让人安安静静地来感受和关注无国籍人士的生存现状。我想告诉大家,我并非哗众取宠。我的生命里有一万种孤独,我想知道该如何去消解。
那时已是深冬,北京天寒地冻,丘怀离又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
我得奖的那幅作品的名字叫《生命的悲歌》。在那幅画前,丘怀离像突然而至的神明,他背着光走向我,倾过身,与我的视线齐平。我看到他浓郁的眉,生机蓬勃的眼睛,薄唇勾出浅浅的笑意,“又见面了,秦穗。”
后来我想,如果生命是一曲悲歌,那么他的出现,就是这首悲歌的休止符。
006
丘怀离决定回绿川,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那天的展览,他看到站在画像前的碎碎,突然就想起了多年前坐在手术室门口的那个小女孩,她们一样孤独、无助和惊惶。他跟她打招呼,看似轻佻随意,却在心里默默地对她说:“别怕,碎碎。现在我可以守护你了。”
他已经确信她还记得他。当他千山万水赶去那个小村落见到她时,她从不懂得掩藏的目光就已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
那年三月,丘怀离回到绿川。他把工作室开在了绿川大学的边上,与碎碎和石教授的居所只有一街之隔。他记得碎碎第一天在大学外见到他的神情,她似吓了一大跳,“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那天穿了西装,一副正经模样,故意挺直身板抻了抻衣袖,递给她一张新名片,末了还朝她吹了个口哨,“以后请多多关照,秦导演。”
为了接近她,他跑去跟石教授套近乎。第一次见到那个古怪的老头时,他被他上上下下反反复复地打量,弄得他有些莫名其妙。直到有一天,他借着给石教授送酒的机会去到碎碎的家里。石教授领着他去了碎碎的房间,房门打开的一瞬间,满满一墙壁的画像就出现在他眼前。
丘怀离听见自己内心深处有“咯噔”一声脆响,那个白得跟雪人似的小姑娘,乌发黑眼,蹦蹦跳跳地在心房里来来回回地跑。
那一刻,他问自己,丘怀离,这是爱情吗?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得到了自己肯定的回答。或许从一开始,他想要守护她的心仅仅是源于感激和回报,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种心情,慢慢变成他人生的主导,让他看不见其他女孩,忘不掉她的脸。
丘怀离开始无孔不入地出现在碎碎的生活里。他跑去她的工作室送午餐,得空就去找石教授闲聊,赖在他们家不肯走。偶尔碎碎回来见到他,他就厚着脸皮跟在她身后转。
石教授亦常常同碎碎开玩笑,说他家的白菜要被拱走了。
碎碎却只是笑,就扭头装没听见。
那个时候,碎碎也大概猜到了丘怀离出现在她身边的原因,不止她没有忘记过他,他也同样记得她。她感激他在自己最疲惫的时候出现,敞开胸怀,让她得以喘息。但不管哪一次,他们的相遇始终都不纯粹。她害怕的同时也不愿意去交换,不愿意用父亲的心交换他的爱情,不愿意用他的庇护来交换自己的心。
丘怀离的第一次表白发生在某天夜里。他在碎碎家蹭完饭,两人在绿川大学浓郁的树荫下散步。丘怀离有预谋地把她推到一旁的树上,单手支在树干上来了个“树咚”,他看着她,眼睛如墨一般漆黑而深邃,“碎碎,我喜欢你。”
碎碎像是意料之中一样,波澜不惊地看了他两眼,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请你让一让。”
在第n次表白失败后,丘怀离才明白,她的心是特洛伊城,易守难攻。她像极了那种叫玻璃猫的鱼,没有安全感,极度害怕孤独,却不愿意去爱人——她认为,爱一个人,就是这个世界最孤独的事情。但是他怎么能,怎么能忍受让她在没有爱的世界里度过漫漫一生呢?
在他们重逢后的第二个冬天,丘怀离带碎碎吃饭回来。天气很冷,碎碎搓着手跟在他身边,他长臂一探,将她拥入怀里。
“碎碎,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接受我?”
“你比我大五岁。”
“那又怎么样?”
碎碎抬起脸,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说:“你太老了。”
丘怀离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黑着脸将她抱起来。他人很高,力气又大,一只手把她夹在腋窝下,三两下就抛到了旁边的一棵大树上。碎碎吓得哇哇大叫,靠在树干上骂他。
丘怀离站在树下,昏暗的灯光将他原本过于凌厉的脸衬得温柔起来。他伸手抓住她胡乱挥舞的手,淡淡地开口:“碎碎,你见群山而以为山都是固定的,其实群山都像行云一样逝去。这世界上的人和爱也都是这样的,所以才有一个词叫珍惜。你要珍惜我。”
007
爱是我的疾病。
从十五岁开始我就害怕再去爱人。我害怕我所爱的都离我远去,我所在意的都逃不过消弥。我们是寰宇中朴素的尘埃,在人世间短暂地相遇,爱是羁绊,我却发誓要活得潇洒。
当丘怀离出现的时候,我一边觉得他是我的羁绊,一边害怕着他会消失。我其实是一个很胆小的人,我把爱变成了我的病症,并且拒绝被医治。
那一年欧洲难民潮汹涌来袭。网络上铺天盖地都是各国难民的新闻,无数人沦为无国籍人士。我申请去欧洲进行拍摄,但被签证中心拒绝了。
丘怀离得知消息后来找我。没等他开口,我就对他说:“我非去不可。”
他问我:“理由呢?”
我直视他的眼睛,?觉得里面有热血在翻涌。我说:“比起在这庸常里安居,我更愿意成为为了别人的人生而付出自己生命的人。”
他看了我很久,没有说话,然后转身就走了。
三个月后,丘怀离不告而别。
我是在他离开的那天凌晨才收到他的简讯的。他说碎碎,你想做的事,我去为你完成。
那天晚上我爬到了绿川大学里最高的一栋楼的楼顶,飞机划过夜晚的天空时会闪烁红灯,仿佛一颗星星。我不知道丘怀离在哪一架飞机上,只好轻轻对着天空挥了挥手。
那个时候我开始后悔了。我脑海中一片嗡嗡声,不断地想,如果他回不来了怎么办?如果我就这样失去他了怎么办?我怎么就那么蠢,明明喜欢他却打死也不肯告诉他,我为什么要这么矫情、这么作?
我在楼顶叫他的名字,但回答我的,只有一片寂静的风声。
再收到丘怀离的消息是在一个星期后,我正在做采访,手机突然响起来,是他发来的视频电话。我按下接受键,工作也不管了,丢下采访对象和同事转身就走。
丘怀离黑漆漆的脸出现在视频中的时候,我几乎要哭了。我暗自咬着牙,没等他说话,便大声冲他吼道:“我喜欢你。丘怀离,我喜欢你!”
丘怀离像傻了一样也对着我吼:“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此后每天不管多晚,他都会跟我通电话。
他跟我说他在那边为许多难民争取权益,用自己的钱为他们采购食物,还得到了一群小孩的崇拜——那语气仿佛是一个讨赏的孩子。
我二十五岁生日那天,他在昏暗的临时难民营给我唱生日歌,镜头里的他灰头土脸的,十分滑稽。末了他拿出一枚在那边的寺庙里求来的符,笑嘻嘻地说:“碎碎,岁岁平安。”
尖叫声就是在那一刻响起的。镜头里人群开始推搡,画面晃动起来,然后“啪”的一声,屏幕顷刻间漆黑一片。
丘怀离消失在我眼前。
008
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丘怀离的第一反应是去找手机。
但他的手机早就在大火中丢了。那天他所在的难民营失了火,他随着推搡的人群往外跑去,就看到火光冲天。他往后飞奔,那一瞬间,他想的是,他必须好好地回去,回到碎碎身边。然而他只跑了一小段,就停下了脚步。那一大片火光里,还有无数的妇孺小孩在尖叫。
选择只在片刻之间。他把为碎碎求的平安符挂到胸口,低头亲吻了一下,“碎碎,保佑我。”便逆着人群,向火光中跑去。
他不太记得那天的具体情形了,只记得许多孩子的眼睛,那些又亮又清澈却被惊恐覆盖的眼睛。他抱起他们往外跑,然后棚屋倒塌,有燃烧着的物体朝他飞来。
他在医院昏睡了三天,伤到了头,却意外地只有轻微的烧伤。他醒来时去找脖子上的护身符,红绳串着的只剩下一个焦黑的小角。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是碎碎在保护着他。
在医院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后,丘怀离很犯愁。
他后脑勺的头发被火烧掉了一大半,右边的眉毛也缺了,最糟糕的是,从右耳到脸颊,雪白的纱布下,有一片漆黑的伤痕。他懊恼地想,碎碎不会因为这个而不要自己了吧?
那天下午,在他满医院地跟人借电话时,一个陌生的外国男人找到了他。
碎碎出现在那人的手机里的时候,丘怀离条件反射地把头埋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镜头中的碎碎看起来似乎很不好,黑眼圈严重,神情疲惫,嘴边还有着一串水泡。
他看着她通红的双眼,嗫嚅着说:“别哭,碎碎。”
碎碎只是流泪。丘怀离慢慢地从被子里钻出来,那天下午,一整个病房的人都感受到了这个中国男人所流露的温柔。
良久,他听到碎碎说:“怀离,请你回到我身边。”
后来碎碎问过他:“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他回答:“大概是因为你未曾被这个世界好好对待,却依旧能善待这个世界。”
他知道她心中的犹疑和不确定,他也曾反问过自己,那真的是爱吗?不是感激或者别的什么吗?但他的答案是那样肯定。那时他在心中暗自庆幸——碎碎,我庆幸自己没有在最好的年纪遇见你,因为那时的我骄傲、自私又叛逆,肯定无法把最好的爱给你。
她不知道,当他在大火中以为自己再也无法逃出去见她时,他心底的那份爱意曾以无比强悍的力量喷薄而出,支撑着他以常人所不及的速度,避开了砸向他的物体。
当苍穹破裂的时候,当众星飘落的时候,当海洋混合的时候,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回到她身边。
那是他们相识的第十年,丘怀离从机场出来,碎碎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翘首企盼。他一步一步走向她,时光往复,昔年的碎片如燃烧的星辰,在他的脑海中一一闪耀。
他叫她的名字,碎碎。她暮然回首。
十余年,他终于走到了她的身边。
009
求婚发生在夏天的某个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他坐在我床边,静静凝视我,然后把戒指套到了我的手指上。周围没有旁的人,也没有花哨夸张的表演,仿佛只是我从长梦中跋涉醒来与他会面的一个奖励。
我们的婚礼简单而幸福,在绿川大学那条林荫道上,绚烂的鲜花一路铺到我住的地方,我们在树林里宣誓,然后跳舞。
他说,碎碎,浮生众众,你最珍贵。
我说,怀离,余生,请你帮我开拓我的人生。
从今以后,以你之姓,冠我之名。星辰不坠,再无永夜。
这就是我的故事。关于爱、孤独与救赎。
感谢我的丈夫,是他给了我爱情、家庭、未来,还有故乡和祖国。
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一个无主的孤魂,不再是不被需要的隐形人,我是丘怀离的爱人、妻子,是将与他共度一生的人。我,是一个中国人。
爸爸,你看到了吗?人海茫茫,我已与一亿万颗星辰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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