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2/2)
“陆臻……”
“嗯。”
“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去南非啊。”
“去南非做什么?”
“去看看东伦敦港,那里发现了空棘鱼呢。你知道吗,就是在一亿多年前就被认定灭绝的兰丝玛利亚……”
她曾在网络上看到过这则消息——1938年12月22日,被认为早已灭绝的空棘鱼在南非东伦敦港附近的查伦马河口处5.6公里的印度洋里被渔民们捕捞到。
明明被认为早已灭绝了,却仍然存活在浩瀚的大海里,那么久那么久。那是真正的地老天荒吧。
6
陆臻做了一个短短的梦,梦见她躺在一张冰冷的床上,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长衫。她从床上坐起来,在黑暗的回廊里摸索着,那条回廊长得没有尽头,她越走越害怕,忍不住哭了起来。
有人轻轻碰碰她的肩膀,压低声音问她,“怎么了?”
她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被虚晃的灯光刺得眯起眼睛。怔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是在蒋昕裴家,她爸爸刚刚投资了一部电影,邀请了很多圈内人参加聚会,理所当然的,岄寻也被邀请了。
看着岄寻站在楼梯旁边,被各种她认识的、不认识的圈内人搭讪时,她窝在矮沙发上,渐渐起了困意。她想起在片场时群众演员们嬉笑着同她八卦,她也傻乎乎地跟着他们一起笑,仿佛一点儿也不难过的样子。
刚刚醒来的陆臻感觉有些头疼,她一只手揉揉额头,站起身去找水喝。她一直走到回廊尽头的一间休息室,在矮几上看到两瓶未开封的纯净水,刚拿起瓶子,就听到门被撞了一下,两个人依傍着走进来,一个女声发出小声的呻吟。
陆臻感觉尴尬,更不好直接出去,只能坐到沙发背后。
“疼吗?”她听到一个声音问,是岄寻。
“嗯,上次摔了那一下之后经常很容易就扭到。”蒋昕裴有点儿撒娇的意味,“药我都放在架子上了,就在那边。”
岄寻走过去取下来,把药膏涂在她的脚腕上,又轻轻给她按摩了几下。
“岄寻,你想演那个角色吗?”
“我?”
“嗯,只要我跟爸爸讲一句。”
“……”
“还有你……”蒋昕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那块伤我可以叫爸爸送你去修复,以现在的技术没问题的。”
陆臻屏住了气,她很想听岄寻的回答,蒋昕裴同她一样,因为紧张而心跳加快。她觉得自己那样说好像是在摆出条件交换他的爱情,但她也是真心想为他做点什么。
“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岄寻的声音里透着浅浅的笑意。
一只猫从窗口跃进来,陆臻被忽然出现的猫吓了一跳,手肘撞在沙发扶手旁。
“谁在那儿?”
陆臻绝不能让他们看到自己,她弯着腰,小跑到窗子旁,学猫从那里跃下去。但她忘了那是二层楼的高度。楼下有泳池,她没站稳,直接翻了进去,溅起一片巨大的水花,鞋子也因此落在了蒋家的泳池里。
那天她像一只落跑的候鸟,浑身湿透地光着脚走在初秋的街上。打到第十七个喷嚏的时候,岄寻追上了她,把他的外套裹在她的身上,又把她背在背上,一直走了很远的路才拦到出租车。
“为什么拒绝?”
“现在这样挺好的。”岄寻还是那样说。
“不,一点儿也不好,如果把那里修复好你会成为比现在更好的人,再加上她爸爸的提携,你会有更多机会……”
陆臻说到一半,忽然发出一声“嗯”。是岄寻突然扭过头去,倾身吻住了她。
那一瞬,陆臻感觉自己双腿发软,像个溺水的人,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想挣扎却只能眼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地向下沉去。
7
蒋昕裴爸爸投资的那部电影仍然留了一个重要的角色给岄寻,但岄寻却委婉地回绝了。他给不了她想要的深情,自然也不愿承受她给的恩惠。
初冬的时候,岄寻得到一个中意的角色,虽然只勉强能算得上是男三号,但可以去遥远的北方,外景地是广袤无垠的雪原。他有点儿兴奋地告诉陆臻这个消息时,她正在厨房里烧菜,一大锅的西红柿牛腩被煮出咕咚咕咚的蒸汽。
“明天就要出发,我买了两套超级厚的羽绒服。”
“去几天?”
“拍得快的话一周就好了。”
岄寻看到陆臻有些犹豫的样子,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不会超过一周吧,我还有些事情没弄完。”
“什么事?”
“一点儿小事。”
他们谁也没再提起过出租车里的那个吻,就仿佛它从来没有发生过。但他们之间很明显,有许多东西已悄悄改变了。
他们没跟剧组一起走,而是提前一天坐火车去跟他们汇合。因为陆臻提议,他们应该一起坐一次绿皮火车,那种一路要开上二十六个小时,跑起来像废弃的马车那样哐当响着,夜里还会不停地钻进冷风的绿皮火车。
夜里岄寻睡不着,听到陆臻在中铺轻轻翻动身子,又打了个喷嚏。他的手指在上面轻叩,压低声音喊她的名字,问她是不是冷。
“没有。”
但岄寻已经把他的被子塞上去了,隔一会儿,陆臻又把两床被子都丢了下来,接着人也跟着下来了。
他们两个人挤在一张窄窄的下铺上,盖着两床被子,陆臻的后背紧紧贴着岄寻的胸膛,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那一刻,她有些自私地希望列车可以永远不要停下来,就那样一直开下去,开到时光的尽头,开到地老天荒。
赶到外景地时,剧组已经开拍了,岄寻扮演的角色是一个不善言谈的游牧牧民,护送女主角同时也是他爱慕的女人到她被许配的夫家。路上要穿过一片雪原,开始的两场戏还拍得很好,第三场时,拉雪橇的狗忽然发了狂,载着两个人一路狂奔。岄寻在前面还能牵制几只狗的时候,将女主角在中途放了下来,自己却被狗拉着雪橇一直消失在雪原的尽头。
剧组的人没有经验不敢贸然去雪原里找人,只好先赶去附近的村里求助。陆臻等不及,骑着剧组里唯一剩下的一匹矮脚马,顺着雪橇留下的已经有些模糊的痕迹追过去。漫山遍野的雪啊,一眼难望到尽头,大山把她的呼喊悉数吞没,最后连马也走不动了。陆臻只能翻身下来,手里牵着马绳,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着。
天快黑的时候,她才终于看到几乎被埋了一半的雪橇,因为起风了,岄寻身上也盖了许多碎雪,睫毛上银白一片。她捂着他僵硬的手,拼命搓着,身子紧挨着他的,为他取暖。等到赶来的救援人员找到他们的时候,两个人都快冻僵过去了。陆臻满眼都是茫茫的白雪,几乎要盲目了。
她是被一巴掌打醒的,醒来时头还有些晕,脸上更是热辣辣的。输液的针头还插在她的手背上,紧接着一巴掌又甩在她的另一边脸上。
“你为了那浑小子不要命了?”
陆臻眯着眼,慢慢看清眼前的男人,她咽了口口水苦笑道,“这不是还活着吗?”
“别忘了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我记得。”
“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会很快的。”陆臻垂着眼睑,声音几不可闻,又抬起眉眼,“但你若敢再伤害他一次,我们之间的约定就不作数了。”
男人看她没应声,冷笑了一下摔门而出。
8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岄寻在诊所里看到的那个恍若陆臻的身影,其实就是陆臻。那天她说自己有事没有参加剧团的庆功,只是去惠安的诊所里和那个男人做一项匹配测试。他对陆臻说,自己快要死了,只有她能救他。
“我没有钱。”
“我不需要你的钱。”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淡淡的,就像他只需要她为他倒一杯水那样简单,“我只需要一个肾。”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无耻的人?
陆臻想不通。
而这个人就站在她面前,没皮没脸地对她说,“你是我的女儿,你应该救我,你有什么理由不救我?”
我有什么理由要救你?陆臻很想问问他,但她没吭声,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快要站成一尊雕像。街上下着小雨,把她额前的碎发都淋湿了,难受地贴在那儿。
“想想你那个朋友,他的脸要是再受一次伤会怎样?”他忽然打破沉默说道。
陆臻敏感地抓住他语句里那个特别的字,再。
再一次。
“什么叫再一次?”她喃喃低语着,声音忽然扬起来,“那是你干的?”
“我当时可不是故意的。”他嬉笑着咕哝道,“不过这次可就不一定了,你想想,我只要一个肾,反正你有两个呢……”
“岄寻的脸是究竟怎么一回事?”
那一刻,陆臻真想杀了他。
在陆臻幼年的记忆里,爸爸就是一个恐怖的存在。
一年里,她大概只能见到他两三次,但只是那两三次想起来都会让她膝盖发抖。他通常都在半夜回来,喝得醉醺醺地把妈妈从床上拎起来,质问她家里的钱都藏在哪里。他会把家里的家具砸烂,把妈妈的额头或者膝盖弄出血来。
陆臻写作文的时候,说希望爸爸可以死掉,因为她不想看到妈妈在夜里哭。但爸爸没有死,妈妈却因为车祸去世了。
从那以后,陆臻不得不和他爸爸住在一起,直到他因为酗酒斗殴差点儿打死了人,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而陆臻则被送到了孤儿院。
就是在那里,她遇见了岄寻,臭屁得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的岄寻。没有小朋友肯和他玩,他也不理任何人,只是每天拿着一个圆圆的小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脸。
小朋友们捉弄他,只有陆臻为他出头,她身上因此被弄上了很多菜汤,还有甜酱,岄寻陪着她去小水池边清洗。刚刚在小朋友们面前还是一副霸气无敌的样子,洗着洗着陆臻就哭了。岄寻安慰她:“不要哭,哭了就露出豁牙,不漂亮呢。”
“为什么你总照镜子?”
“因为我长得像妈妈。”岄寻低声说,“我想她的时候就看看镜子。”
“我也想我妈妈。”陆臻哭得更伤心了。
后来岄寻因着那张脸,被去孤儿院挑选演员的导演看中,成了炙手可热的童星,为孤儿院赚了很多钱,甚至翻新了孤儿院的两幢楼。十四岁那年,他的脸受了伤,当时的技术并不算好,修复后虽然不是那么明显,却令他失了那份灵气。那张原本完美的脸,怎样看都变得有些别扭。
直到这时陆臻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爸爸出狱后,有一段时间对她很热络,给她买好看的衣服、玩具,还带她去动物园、游乐场,海底世界,他对她说会尝试重新做一个爸爸。而事实上,他只是为了利用她得到岄寻的行程。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设计绑架了他,交换赎金之后,他把岄寻一个人丢在高脚楼上,风把忽闪的铁皮窗刮了下来,直接打在他的脸上。
剧组对外统一口径,没有提到绑架的事,只说是拍摄意外。岄寻缄口如瓶,只是不愿陆臻因此而自责。
9
圣诞节的前几天,陆臻和岄寻从北方回来,他们一起去了一趟孤儿院。陆臻开着她那辆送盒饭时常租用的小货车,货车斗里装着她和岄寻精心挑选的圣诞树,他们还买了许多礼物,挂满了一整棵树。
陪小朋友们一起写许愿卡的时候,岄寻探过头偷看陆臻写些什么,陆臻像个做坏事被发现的小朋友,慌张地把字条藏到臂弯下。
“圣诞节才能看。”
“真小气,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看!”
“我不想看。”
话剧团为孤儿院准备了圣诞节的专场演出,岄寻主动要求参加。排练都是在孤儿院里,那氛围让他和陆臻感觉很亲切。他们已经离开那里很多年了,却只有在那儿,才能找到属于他们的家的味道。
圣诞节那天,小朋友们都过得非常开心。演出结束后,一窝蜂似的跑到后台,和演员们闹成一团。岄寻摘下木偶戏的头套,看到蒋昕裴也站在小朋友中间。她的头发拉直了,看起来显得长了许多,仍然很温柔的样子。岄寻想起那天的演出还是为了社会募捐,蒋昕裴代表她爸爸前来,为孤儿院捐助了一笔钱。
岄寻走到她面前,笑着打了个招呼。
“你们要不要吃点儿东西,我去看比萨烤好了没有。”陆臻像是故意给他们两人创造机会似的,不等岄寻应声就已经出去了。
最后直到圣诞晚餐吃完,午夜的钟声敲响,小朋友们都早已被阿嬷带去睡觉,陆臻都没有再回来。
岄寻意识到不对劲,赶回他们租住的房子。那里面属于陆臻的东西一件都没有了,她从他的世界消失得一干二净。
岄寻又想起那张许愿卡,他回到孤儿院,从圣诞树的最顶端取下来,看到陆臻童稚的笔迹。
“真想再看看你完美的脸。”
他懂了陆臻的意思,她要他答应蒋昕裴。
他不知道陆臻悄悄攒了许久的钱,直到很久以后,他收拾着原来他们一同住过的那间房子,在柜子底层翻到陆臻藏着的铁皮罐子,里面很多零零碎碎的钞票和硬币。
陆臻不是没想过再为他的脸做一次修复,但昂贵的价格绝不是他们能够承担得起的。而蒋昕裴出现后,陆臻更加明白,这个世界很现实,她想自己穷其一生能给岄寻的,也不如蒋昕裴轻轻一个拱手。
她原意让他往更明亮的地方走,即使为此她必须将自己留在最深的黑暗里。
她特意去找了蒋昕裴,她像个傻瓜似的郑重其事地把岄寻托付给她,她告诉她只要她够坚持,岄寻是会同她在一起的。而她自己,会从他们俩的世界消失。
“为什么?”
“我快死了。”她像开玩笑似的对蒋昕裴说,“真的,就像韩剧里那些蹩脚的主角总会得点什么绝症一样。”
她知道蒋昕裴并不相信,蒋昕裴只看得出,陆臻是下定决心要离开岄寻。
为什么不同岄寻在一起呢?
陆臻也问过自己,她不想让岄寻的生命留有遗憾,让他带着一张残缺的脸,并放弃自己热爱的表演——她看到岄寻在圣诞卡上写下这样的愿望——他要放弃表演。
也许他足够爱她能承受这样的选择,可她不能,她不能那样自私。他是这个世界上自己最爱的人,所以她更不能毁了他。
躺在手术台上时,陆臻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和岄寻还很小的时候,他原本有机会被一对很大名气的明星夫妇收养的,但是他拒绝了。
“我只想在这里,和陆臻在一起。”他说。
麻醉的药力渐渐上来,陆臻的意识开始模糊,她感觉到有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10
岄寻的修复手术做得非常成功,仿佛中间那些时光都被打磨掉,他从八岁时的模样就直接过渡到了现在。
他开始出演各种需要逆天颜值的角色,当然无一例外都是蒋昕裴的爸爸投资的。他们砸大价钱,把他重新栽培成为一个炙手可热的明星。
然而他跟蒋昕裴并没有在一起。
有一年他休了一段长假,独自乘游轮环游世界。途经东伦敦时,岄寻在甲板上整夜吹着海风,目光久久停留在阒静的海面上。
他已经很少想起陆臻了,他常常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她,直到这个努力变成习惯,他不想起她,就不会想起她早已离开了他。
她在2010年的春天,死于术后感染引起的并发症。
他想起自己十岁时高热住院,陆臻那个笨蛋因为不能出去陪他,一次次从孤儿院的石阶上往下跳,直到差点儿摔断了右腿被送去医院,坐在小轮椅上一间病房一间病房地找他。
那时候他们是多么害怕分别。
他们从没想过,未来有一天,一别,就是一生。
而他们也从没对彼此做出过爱的承诺,他们之间仅有的,也只是出租车上那个带着甜酒味道的吻。
多像东伦敦港下隐藏着的空棘鱼啊。
天长地久,却不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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