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2/2）

冥真顿了下，拈杯放在眼前细瞧了一眼：“我住的房中，就摆在桌上。我见着还不错，就拿来用了。怎么？这杯有什么讲究么？还是不能用？”

齐楚神色黯然，默了半晌，无言地摇了摇头：“无妨。只是这套茶具，是我十五岁那年生辰，上尊师送我的贺礼。呵，我那年的生辰是在这里过的，因为那年生辰之日，也是我正式出师获封御妖师的日子。当年上尊师亲自去景德镇请人烧制，我很喜欢。只是后来不知放到哪里了，我找了许久也没找到。想来应该是高伯从哪里翻出来了，放在客房里了。”

“哦，”冥真认真地点了下头，“原来有这么个故事。瓷杯做工精细，火候到位，胎形圆润方正，细腻光滑，薄透却不虚浮，确实上品。”

齐楚眼睛亮了亮，赞许道：“上师是内行人。我却是不懂，只觉得这瓷杯洁白好看而已，却不知道还有这么多讲究。不过此杯确实不一样，你对着光看，洁白之中却有细细红丝，隐含在内，不对着光影一点看不出来。热茶倒进去，颜色尤其鲜亮，比那些珍贵的白玉杯一点不差。”

正好茶炉水开，嗞嗞冒着热气。冥真手法娴熟的泡好茶，倒了一杯，对着日光一照，果然就觉得茶汤碧绿鲜亮，雪白的杯子映着碧绿，如雪地里的一抹春意，很是清爽新鲜。春意之中，还有细如发丝的红色，隐隐在白绿间浮动，如石头缝里突然透出来的一线红霞，艳丽却低调。

好杯！冥真暗暗赞叹一句。脸上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淡淡地说道：“果然不错！看来你那个世叔，待你很好！”

齐楚放了书册，斟茶抿了一口，没有说话。沉默良久，突然抬头望着冥真：“上师可觉得小狐近来好了不少，她体内的邪气也压制住了，可还需要去寻无妄花吗？”

冥真嘴角不易察觉的动了下，半晌，道：“不知道小狐是否和你说过她少时的事？”

齐楚僵着拿杯的手，默然无语地望着冥真。冥真轻叹了下，接着道：“她与我学法，是在两周岁上。在你们人类的世界，两周岁的时候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娃娃，可在她们狐狸的世界，她那个时候已经长得很大了，懂得许多事。那是两千年前，那个时候，你的祖先刚建立九天阁没多少日子。我刚失去了师妹，一个人在玉清山住着。有一日黄昏，她上了山，见我就拜，说我是高人，要跟我学法术。”

齐楚默默听着，眼前浮现出一只小狐狸辛苦爬山的景象，挑了挑眉头。

冥真喝口茶，又道：“我那个时候并不想收她为徒，可她给我说了一个故事，她说她阿爹阿娘都被人杀死了，在这世上再无亲人，若我不收留她，她就无处可去。我就问了她一个问题，我说你为什么要修炼成人？你猜她怎么回答的？”

齐楚迟疑了下，试探着道：“她想报仇？”

冥真摇了摇头：“她说她怕人类，狐狸奶奶说，你怕什么就去成为什么。当她有一天成为了人，她就不会怕人了。她还说，她阿娘以前常对她说一句话，说让她一定远离人类，因为人类只想要他们狐狸的皮毛。她是白狐族，拥有世上最纯净最洁白最珍贵的皮毛。”

齐楚神色黯然，垂目道：“是，世上很多人，确实喜欢狐狸皮毛，伤了很多狐狸。”

冥真不置可否地闭了闭眼，摆了摆手：“我当初以为她变成人，就算不恨人，也会远离人类。毕竟她阿爹阿娘都被人所杀。可她没有，她说变成人后，她就能嫁给人做夫人。”

齐楚蓦然抬头，瞪着冥真：“真的？小狐想做人的夫人？”

冥真再摆摆手：“你先听我说完。她的回答让我觉得很新奇，觉得她真是个善良的孩子。一颗善良纯洁的心，是修炼成仙的关键，所以我就收了她为徒。我不知道小狐有没有和你说过，她曾经喜欢过一个人类的事。那个人，在她阿爹阿娘死后，养了她一年。她和那人同吃同住日久生情，只是那个时候，她还是只狐狸。可她不是一般的狐狸，她是有慧根有灵性的白狐。那人当时也是个小童子，曾经和她说，若她能变成人，他就娶她为妻。其实这个，才是小狐千辛万苦非要修炼的原因。”

冥真叹了口气：“只是她没等到那一天。她还没修炼成人，有一次回去，刚好遇到那人大婚。小狐很伤情，回玉清山沮丧了好长一段时间。”

齐楚仰头望了下天：“这个，我听小狐说过一点，只是不知道，她当时竟然那么伤情。”

“小狐这个人，看着随性，天真傻气，其实骨子里很是决绝。我记得那次回去见到那人大婚回来之后，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很低落，修炼得特别刻苦。我以为她是想早日修炼成人，好下山去找那人。结果她却从未去过，自此之后，她一次也没再去见过那人。她这个人，舍也舍得干脆，说放下就放下，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冥真同情而悲悯地望着齐楚：“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吧？”

齐楚拧着眉头，像是不明白。却并未反驳，习惯性地从腰间掏出竹笛，在手上轻轻敲了两下。半晌，缓缓道：“上师可要与我打一个赌注？小狐少时所遇到的那人，只是个凡胎俗人而已。我与他并不相同，我不会忘记了自己的诺言。”

“是，你们确实不同！”冥真啪一下将茶杯放下：“你是御妖师。年少有为，如此年纪已经是天下第一御妖派的炼师，与他当然不同。你忘不忘诺言不要紧，要紧的是，小狐如何想你们的过去。”叹了口气，似有些犹豫，沉吟一下，终于还是说道：“你可知小狐为何能那么快就从镜像中勘破出来？”

齐楚缓缓转身，凝着冥真的眼睛：“不是因为她服用失真草压制了自己的情感，镜像是木槿娘亲的幻像，对小狐的影响不够大？”

冥真闭了下眼，摇了摇头：“九天阁上尊师拼尽半生法力修为打造的镜像，岂是失真草就可以抵制的。木檀子造境的时候，并不知道她体内有优罗的记忆，是以她的心魔为幻术。小狐不是一般人，她天生聪慧灵性，悟性又高。任何事一点即透。我们在镜像中见到了埋在她心底的那个人。她并未因此受幻术迷惑。我看得明白，她是个感恩的人，受人滴水之恩，也要以性命相报。那人救了她，在她最艰难最孤独的时候陪伴她，她记得那些恩情，她不会忘。你虽锁过她，关她入井牢，但是你也救了她。她从不记得别人的不好，总记得别人的好。她曾说你身在其位而谋其事，捉妖是你的责任，不知者无罪，你不知道她是仙，把她当做妖，抓她锁她，一剑差点要了她的命，这都不是你的错，她没怪过你。可是她在镜像中想明白了很多道理，一切烦恼，皆心而起！非此一路，不求同行！你和她都是明白人，会懂得的吧？”

齐楚握着竹笛的手绷得紧紧的，脸色也涨得泛红，紧咬着腮帮道：“是小狐，让上师来和我说这些的吗？”

冥真面无表情地摇头：“不是，是我希望，你能想得明白！待我了了木槿和无妄花的事，我会带她们两个一起回玉清山。小狐有仙根，无妄花能助她消除孽障，驱除邪气。我相信她一定能经受雷劫飞升成仙。你若真喜欢她，不应该阻拦她修炼成仙。世上修炼者众多，能真的修成正果飞升上仙的，却屈指可数，大多在其修炼过程中，经受不住考验，最后都只能是你们御妖师口中的妖。可小狐不会，她不一样，她是我五千年来所遇到的，最有仙根的一个，她一定可以成为仙。”

齐楚终于放松一些，冷冷地看了眼冥真：“这是上师的想法，还是小狐自己的想法。也许小狐和上师想的不一样，世上有句话，叫‘只羡鸳鸯不羡仙’，上师怎么知道，小狐想做仙而不是想过平常而快乐的世俗生活！”

冥真对他这番话却颇为欣赏，认真地看了他半晌，突然嘴角一扬，抬手向不远处的一个地方招呼：“哑叔，把棋盘拿过来吧！”

齐楚向着那个方向抬头，果然就见哑叔抱着个盒子快步走过来，到得跟前，把盒子放在桌上，沉着脸点下头，又转身走了。齐楚低头一看，是前厅茶几上的那副棋。

冥真气定神闲慢慢铺好棋布，抬手让他：“小狐说你棋艺不错，来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