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2/2）

白小狐双目无神，凝视着一方雨幕，皱着眉头似在沉思。“师父，我不冷。我心痛！”

冥真叹了口气，双手抚上她冰凉的手指：“师父都懂。你现在所受的这些，师父都明白。小狐，世间万般，唯放下两字而已。”

白小狐眉间一股幽怨：“师父要我放下什么？”

冥真探究地看了下她的神色，在心中掂量了又掂量，认真而专注地笑了下：“师父待你好吗？”

白小狐有些心不在焉，脑海中那些纷乱狂肆的情绪随着豪雨渐渐淡去。神思游荡中，冥真的这句话却听得清楚，不觉回神，亦认真而专注地点头：“师父待徒儿恩重如山，若没有师父，就没有徒儿的今日！”

冥真欣慰地挑起嘴角，却郑重地道：“可现在，师父要你放下师父，你可懂？”

白小狐有些莫名：“师父是徒儿永远的师父，为何要徒儿放下师父？徒儿又如何能放得下师父？”

如何才能放下？冥真其实并未真的想过。劝人容易劝己难。他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对优罗的兄妹之情的愧疚，还是对白小狐的师徒之情、仰或还有些别的什么情意的执着，是否真的放下？他并不很清楚。可是修炼了五千多年，活了五千多年，他自认比他人活得明白一些。

至少，他明白一点，放不下也要放下，方是修炼之法。

执念，并不是白小狐的性格。至少在之前，他一直觉得，白小狐在他的教导下，天真单纯，干净明亮得如同十五的一轮圆月。

他不要白小狐执着那些怨念，纠缠于各种情意之中。放下，才是她跳出心魔的唯一途径。为了这个目的，他觉得，即便他这个师父，不再于她的记忆之中，也没什么不可以。

可是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忘了，白小狐之所以是白小狐，乃是因为她将情和义看得太重。执念这个东西，难有泾渭分明的界限，谁又不是执念呢？

冥真想了想，摆出参悟的架势。他凝着雨幕片刻，脸上攒出一个语重心长意味深渺的表情，刚要开口，门檐后面的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满头白发的婆婆拎着一个黝黑的小瓶子颤颤微微走出来，慈眉善目地扫了他们一眼，最后定格在白小狐的脸上：“姑娘，你欠我的十两怨恨泪，老婆子已经收齐了！”把手上黝黑发亮的小瓶子递给白小狐：“这是五钱苦情泪，老婆子做个人情送你了！”

冥真眼光觑到白小狐的那双绣花鞋，突然明白白小狐这是和老婆婆做了交易。交易已了，多说无益。冥真默然无语，却好奇思忖这老婆子为何要反赠送白小狐五钱苦情泪。

十恶八苦城虽然是镜像所造虚幻之境，他却知道，一旦入了此地，所经所历皆和真实一般无二。红尘有八苦，最苦莫过于爱别离。爱别离之苦所流的，便是苦情泪。

苦情泪最苦，却最易得。冥真搓着手，冷然注视着白发婆婆：“婆婆既然已经得到所得，我徒儿也已了了她欠的债，为何又加上苦情泪呢？”

白小狐握着瓶子，半晌没有说话。

婆婆却嘲弄地望着冥真：“你这老蛇妖，枉修了几千年。老婆子这是喜欢你徒儿，才做这个人情给她，你却不识好心，罢了，既然你说婆子我没好心，我收回来便是。”

婆婆作势就要去夺回瓶子。白小狐咧身躲开，“婆婆，何谓苦情泪？”

冥真叹口气，道：“婆婆既然做下人情，何不明示？”

婆婆却不屑一顾地觑他一眼，转身进屋：“看你这样，也不给我老婆子生意做，老婆子为何告诉你！”

白小狐站起来，想要叫住她：“婆婆……”话音落地，木门再次合上，她近前去推门，却发现那门与墙壁竟然是嵌合砌在一起，根本没有真正的门。婆婆消失不见，门也消失不见。白小狐楞在原地，暗想自己刚才是不是做了一个梦。

梦那般真实，她终究还是不大能放得下。师父说，要她放下。她还没问清楚，放下什么？或者如何放下？转身面对师父，她眼底多了些不解，多了些难言的迷茫。

冥真抖抖衣衫，慢慢站起来。镜像毕竟是镜像，被雨湿透的衣衫，干得也比外面快些。此时雨幕渐弱，他觉得衣衫也干得七七八八。后面还会遇到什么？这条开镜之路还要走多久，他不知道。但是他必须和白小狐坚持走下去，无论多难，这条路，都没有后退之路。

白小狐揣好瓶子。发现身边多了两把油纸伞。她和冥真一人撑一把伞，慢慢走入细雨迷蒙之中。街上还是那么零乱、那么空旷，人群还消失着。小子禹大子禹，此时都不知在何处。

冥真一路走一路思索，脑中萦绕着一个无法解开的迷惑。初入镜像时，他觉得这是优罗借白小狐造的境，可为何十恶八苦城中，又会频繁出现白小狐自己的心魔所造之境，这是个谜。

活了五千多年一向自认沉稳的他，入镜像后开始不那么沉稳。

当然，再不沉稳他也是师父，在此境里头，他担负着带白小狐出去的重大责任。这副担子不轻，他一面要照顾镜像中两人不要顾此失彼伤了魂魄，一面还要顾及白小狐不要在镜像中迷失了自己走火入魔。

若能料得前面有什么，他倒能安然处之。

此间的问题是，他完全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不但不知道，连猜一猜都几乎不可能。

譬如现在，刚从那一番怨恨泪中走出来，他还没来得及理清楚思绪，前面又出现了一道门。算起来这是第三道门，门后有什么，他彻底不知。

知与不知，门都得过。冥真拉着白小狐的手，站在那扇门前，顿了片刻。

门是一道很普通的门，梨花木的板面，朱红的油漆，厚重斑驳，看着有些年头，就那样突兀地伫立在街道的尽头。从门四周往对面看，一样的街道延伸，店铺林立，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和变化。

冥真紧紧抓住白小狐的手，沉定地吸了口气，推开了门。门后面，果然景致一样，没什么变化。

白小狐诧异地探头望了望，松了口气，率先跨了进去。她的左手还被冥真的右手握着，一拉一拽，冥真也跟着跨了进去。

两人刚进了门，后面哐当一声。同时回头一看，那扇门却突然变得很大很宽，一直延伸着如同一堵厚实的墙，把原有的街道和铺子断开，遮挡得严严实实。

白小狐心中一惊，急忙回头。一回头，地面突然裂开一个洞，她和师父双双掉了下去。下坠的过程中，白小狐左手抓住师父的手，右手伸开摸索。摸索了几下，她发现这其实不是一个洞，而是一口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