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从军（75）白天鹅群里的一只黑乌鸦（2/2）

我们的大队政委（甫阳）样子像个大知识分子，说话文绉绉的，轻言细语，语速缓慢而清晰，工作作风和大队长恰恰相反：一个雷厉风行，一个细致深入，一刚一柔，正好刚柔相济。

在全中队学员大会上，大队政委批评我们填写的“干部履历表”填得不好，丢三落四，前后矛盾，甚至错填、漏填、乱填。他说我们不重视这项工作。他还说：“不管你们原来是干部还是战士，以后就都是干部了。‘干部履历表’是要进档案的，要跟你们一辈子，一定要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填写；要语句通顺、字迹清楚、内容具体，不能有半点含糊、疏漏之处。”为了说明我们的表没填好，他举实例说明。他拿出一份表，声称这是填得最差的一份。他对着表一项一项地唸，边唸边评。这份表填得确实太糟糕了，胡填乱写，填得牛头不对马嘴，再被他幽默地一一评说，引得大家不时发出“嗤嗤”的笑声。我也跟着笑，心想：这小子也太没文化、太没水平了。

政委又拿出一份表，宣称：“这是填得最好的一份表。但即使是填得最好的，也仍然有一些不足之处。”说罢，他又照表一项一项地唸，也是边唸边评，有好说好，有差说差。这一下却把我羞得深深地低下了头，低得都快要碰到裤裆了。为什么？因为我不幸被点了“状元”，成为全中队填表填得最好的人。这一个“最好”就把我给拎出来展览示众了：从姓名、年龄、籍贯、出身到家庭成员、社会关系……念得清清楚楚，等于是在全中队150多号人的面前出我的“丑”。哎呀，在这个工农子弟成群的航空学校里怎么会出现我这么一个异类？我就像是白天鹅群中的一只黑乌鸦，太显眼、太黑、太丑陋了！我又像是被人剥光了衣服，在大庭广众之中任人指指点点。这时候，我恨不得眼前的地面上能裂开一个口子，好让我钻进去，好让我逃离这个使我丢人现眼的世界。本来中队里恐怕只有指导员详尽地知道我的家庭情况，就连班里同学也只是知道我的家庭成分是地主，并不知道我的家庭成员有多么的复杂。其他班里的学员只知道我是个年轻的副班长，工作、学习还不错，领导蛮信任的，其他的一概不清楚。这一下全完了，丑事彻底曝光，我将无颜面对广大同学，无颜和同志们平等地交往。我惶恐地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观察周围，发现同学们都在用惊异的眼神看着我。我想，他们一定在心里说：没想到505班的副班长出身这么复杂，这小子是怎么钻到我们航空学员的队伍里来的？……大队政委可能也没想到，他工作中的一个“随意”，竟会给这名青年学员的心灵以沉重的打击！

此后，我仍然认真学习、好好工作，但我沉默了许多，也不主动去与人交往。人家找我说话，我有回应；人家没找我，我决不凑上去。一种“自卑感＋自尊心”深深地折磨着我。我盼望着早点毕业，早点去部队，分配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我盼望着早点参加朝鲜空战，我要用我的勇敢和战功来抵消我的“原罪”，把我这只黑乌鸦洗白。我又想起在陆军时接触过的六号首长，他的家庭情况似乎比我更糟糕，如果往坏的方面想，他和人民群众是有“全家被杀之仇”的，他为什么可以得到信任和重用呢？我想，不同之处就在于他经过战斗的考验，我还没过战争关。所以我渴望打仗，渴望用战斗中立功来洗白自己。

渴望的战斗终于要来了！指导员在晚点名时宣读了***向全军发出的一个动员令，大意是说：艾森豪威尔当选美国总统了。这是一个军人总统，一个好战分子，他在二战时曾经成功地指挥过诺曼底登陆战，他很可能会故伎重演，以发动第二次仁川式登陆来夺取朝鲜战争的胜利。为此，***号召：全军要提高警惕，加紧训练，随时准备开赴朝鲜前线去粉碎美帝国主义的第二次仁川式登陆。对空军则要求：如果出现第二次仁川式登陆，空军要全力以赴，航空学校的学员要提前毕业，投入战斗，在战斗中成长！……

我听了这个动员令后，心情十分振奋：日夜盼望的打翻身仗的机会终于要来了！去朝鲜参战的场面终日在我的脑海中萦绕……

没想到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朝鲜停战”。我们又继续按部就班地学下去。唉，真没劲，真泄气！我在心里暗暗骂艾森豪威尔：还五星上将呢，孬种！

我这个人呀，天生的脾气，不会玩“深沉”；同学们由于近两年来大家在一起学习，相互间已经建立了很深的感情，他们已不把我当外人，更没有把我当“异类”，还是照常地和我一道融洽地工作、学习、生活；领导也照常地信任我、重用我。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桩尴尬的事情也就渐渐淡忘，我又变回了原来的我，自自然然、不知不觉地又恢复了我的本来面目——那个马马虎虎、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马大哈”形象。

我感受着革命部队的温暖、空军部队的温暖，这使我想起了刘司令员的那句名言：“来到空军就是把棺材带到空军来了。”是的，我赞同，我也准备在空军干到死。飞行人员中有人说调皮话：“我就不带棺材来空军，因为空军早已为我准备好了一副铁棺材（意思是说，早晚要和飞机同归于尽——“瓦罐常在井边破，英雄难免阵上亡”嘛）。”有那么点“笑谈生死”、“视死如归”的味道！（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