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从军（73）空军里几个普通人的命运（2/2）

我还在机场上碰到过一位老同学。由于天气冷，伙房送饭的人把饭菜送到机场边的一座小平房里面，叫我们到那里去吃。我们走进小平房，忽然看见马军也在里面，原来那个小平房是他的工作间兼卧室。马军，就是那个在航空预科学校“三反”运动中过不了关的广东游击队的老兵。自然，这时候他的“贪污”问题早已澄清了。可是他的情绪依然低落，见了老同学也没有一点儿欣喜的表情。我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说：“在这里工作。”“干什么工作？”“开卷扬机。”随即叹气：“没有办法呀！”我安慰他：“开卷扬机也好啊，是门技术，如果以后转业到地方，就业没问题。”他苦笑着，又是那句口头禅：“唉，我真不该来空军！”送来的饭菜很多，吃不完的，我就叫他吃饭。他也不肯吃，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目光呆滞，不说话，问他一句答一句。这是一个很老实的老战士，可惜性格过于内向，思想太偏执了，始终没能融入空军的事业、空军的集体。看来性格呀，还真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如果他能开朗、乐观地对待这一切，就算是开卷扬机吧，也可以好好钻研，精通技术，开出成绩、开出本事来。可惜他只会整天沉溺于“唉，我真不该来空军”之中而不能自拔……

每天为我们送饭的是一位乡下老农式的人物：个子不高，穿一件肮脏的、拖到脚后跟的老羊皮大衣；戴一顶毛茸茸的狗皮帽子，两边的帽搭子总是耷拉着，一边高来一边低，帽檐低低地遮住了眼睛；脚下是一双帆布面子的大头毡靴，走路低着头，整天难得听到他说一句话。偶然开口，听得出是东北人。样子像个老农，其实年纪并不大，大概不到30岁。他对工作倒是很负责的，每天坐着卡车来给我们送饭，把饭、菜、汤分开放，分别用大铅皮桶装好、盖严实，外面再裹上厚厚的棉花包皮，在颠簸的卡车上一路小心地用手扶着，把它们送到机场。等我们来吃饭时，饭、菜、汤还都是热的。在零下几十度的天气里，卡车要颠簸一个小时，能每天做到这个样子，确实很不容易。我们都很感谢他，大家都“老乡”、“老乡”地亲切地叫他。在东北，“老乡”就是乡亲们的意思，并非同乡之意，和我们江西人叫“老俵”差不多。

一天饭后，不知怎的，我和他聊了起来。聊上了路，他的话也不少。原来他不是什么“老乡”，应该说是位老战士，是我们的前辈。他是1946年参军的，为了解放东北，他打过不少仗，参加过“三下江南，四保临江”战役、辽沈战役……大陆解放后，朝鲜战争爆发之前，部队奉命精简，动员一部分人回家务农。各支部队的复员人数是有任务的，他也被部队列入了复员返乡之列。对于这项措施，有的人拥护，有的人抵触。拥护的人是想过“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抵触的人是认为大陆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部队的待遇会提高，留在部队会更有前途。他就是属于这后一种人，所以不管领导怎么动员，他都不肯离开部队。他所在的部队就是我们航校的警卫营，营长就反复动员他，跟他说：“部队已经和地方上联系好了，会给你们照顾的，生活会比在部队更好。”事出无奈，他勉强地回去了。据他说，回去后没人管，生活无着落，饿得跑了出来，只好又跑回航校，在学员食堂找了个打杂的工作，混个吃饭管饱。他气愤地说：“营长升官了，当了你们学员大队的大队长，团级干部啦。他骗我们，把我们骗回家，就不管我们了。当年留下来的人，有不少提干了，我跟他们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这副样子都不好意思让熟人看见，只好用帽檐儿把半个脸遮住，见到熟人就低着头溜边走……”我想，东北早已进行了土改，农民分了田（参军的人也有一份），还没搞合作化；他回家后自己耕种自己吃，还不至于饿肚子吧。我想起我们在长春郊区看到的那一幕：农民家里的粮囤堆得都冒尖了，他回家后怎么会连饭都没有吃呢？可能是他当兵吃公粮习惯了，不愿在家乡从事农业生产。但他是我们的前辈，当年参军、打仗、流血，胜利了却把他弄回家去，心理不平衡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话又要说回来，不打仗的时候，国家总不能还养战时那么多的兵，总还得让一些人解甲归田吧，这也应该是常理啊！我们这些小青年，十七八岁，二十郎当岁，被选上学航空，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似乎前途无量。可是以后年纪大了，或者身体垮了，国家不需要了，干什么去呢？听了他的诉说后，我们这些小青年相互看了看，有点面面相觑的味道，似乎也有了点活思想。

这位前辈好像也有一个“性格决定命运”的问题。来到老部队——航空学校，人熟地熟，可以充分利用这些人脉、资源，把空勤食堂工作搞得热火朝天，在食堂也能干出头。老同志嘛，至少食堂管理员还是能够当上的，何必要破帽遮颜、看见熟人溜边？溜边了人家就看得起你了？

这使我想起另一个人的人生故事：21世纪初，我在一家杂志社当编辑（聘用的，算是发挥余热吧），杂志社的主管单位是上海市某局，该局的局长兼党高官是30几年前从浙江乡下来上海扫马路的，既无背景，又无学历。但他工作出色，肯动脑筋，不惜力气。经层层提拔，他在每一个台阶都做出了出色的成绩。上海是什么地方？人才济济，知识分子、专家学者成堆，却叫他这个无学历、无背景、扫马路出身的人脱颖而出，当上了市局的一把手，做了他们的领头人。

说了这么多，无非是要告诉年轻的朋友们：人生中遇到坎儿不要灰心，与其怨天尤人，不如低头求己。（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