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1/1）

“郝大人进宫述职，一去就是好几天。郝夫人虽然嘴上不说，可我能看出来，她很担心他。郝小姐到底年轻，只是忙着盘点她父亲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每日里除了跟郝夫人学做女红，便是拉着我问东问西。她常说身为女子整日居于闺阁之中，不能出去看看这大千世界，是人生的一大憾事。听他父亲说我是在路上被救回来的，所以便想让我讲一讲草原的风光。我便把记忆中干净的天空、小河、鲜花和青草的味道讲给她，就这么讲着，仿佛我这七年不过是去看这些美丽的风景，那些肮脏的过去都不存在了一般。”女鬼说到此处，浅浅地笑了。

“有时说的时间久了，郝夫人会过来责备她误了我休息的时间，然后叫我们去吃饭。那时她就会吐吐舌头，冲我不好意思地微笑。饭桌上，郝夫人会絮絮叨叨地说她已到了及笄之年，没两年就要嫁做人妇了，还是这样的孩子气。郝小姐则一面会不耐烦地说着‘知道了’，一面悄悄地红了脸。我看着她们，心中也会升起一点点小小的希望，幻想着也许我真的有机会像郝小姐一样，过上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应该有的平凡生活。”女鬼嘴角的笑意仍在，可是眉头却微微地蹙着，眼神也渐渐地黯淡了下来。

“过了五日，郝大人终于回来了，可身后，还跟着几个兵士和几个宫女太监。不过五日未见，他竟沧桑了许多，眼神中也没了光彩。看到我们的时候，他的眼中满是愧疚，不住地对我们说着对不起。我们还未反应过来，只见那太监上前一步，神情严肃地传达了陛下的口谕：‘罪臣郝义，奉命出使，无诏而还，结怨友邦，罪无可赦。着降为七品司马，贬官崖州，无诏不得还京，即刻动身，不得拖延。’说罢，身后的兵士们便上前催促着他们一家人收视了行李，在郝夫人和郝小姐的哭声中押着他们走了。我很想做些什么，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那太监看着他们走了，便回过头来指示随行的两个宫女把我带回了宫。”

“前往皇宫的路上，我还想着一会儿见到了陛下该如何向他求情。可那两位宫女却并未带我去见陛下，而是将我带到了一个没人的偏殿便走了。过了一会儿，一个五十来岁妇人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老嬷嬷。妇人一进门，便指着我问那老嬷嬷：‘是她吗？’那老嬷嬷上前细细地打量了我一会儿，有些迟疑地答道；‘时间过去太久了，奴婢也不敢肯定，单看这眉眼是像的，只是若真是那位县主，算来也有十五岁了，身量应当比现在大些。’妇人听了，点了点头，让那老嬷嬷放下了手中的食盒出去了。”

“她坐下拉起了我的手，笑着对我说：‘你莫怕，我是你祖母。’我看着她，依稀想起小时候见过她，她是当朝太后，父王的嫡母。她虽不是我亲生祖母，可小时候见我时也会笑，还会给我点心吃。这样想着，眼泪便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她拉我坐下，细细地问我当年雍城陷落之事，还有我们被掳去后的遭遇。听着我的话，她的眼角也落下了几颗眼泪。等我说完，她颤抖着打开了食盒，取出里面的点心递给我，随后就心虚地把视线转向了窗外。我以为她不愿意让我看见她流泪，便没有多想，将那点心吃了。可没料到没过一会儿，我便腹痛不止，吐出血来。我吐出的血沾在了她的衣袖上，我便慌忙从怀中掏出手帕来擦，可没擦几下，我便倒在了地上，慢慢地失去了意识。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她吩咐守在门外的宫人将我拖出去找个隐秘的地方埋了。”女鬼说罢，自嘲地笑着，连饮了好几杯酒，每一次都将头仰起，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阻止眼中的泪水流出。

无忧看着她，不由得鼻头一酸，险些也流出泪来。可女鬼却很快地收起了眼泪，眼神中满是恨意地说道：“那日我的魂魄缓缓地脱离了身体，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宫人将我埋在了御花园的一角。我有些恍惚地在宫中游荡了好几日，却始终没有鬼差前来接引。不过在这游荡的几日里，我终于弄清楚了郝大人为何会被贬官。原来那日他进宫述职，陛下早已得知他匆匆返回，原本只是单独申斥了他一顿，并未再加责罚。可郝大人却趁与陛下独处之时说他此次救了我回来，求陛下将我接进宫来调养。陛下听了，勃然大怒，只说我是个冒牌货，当年雍城陷落，雍王一家全部以身殉国，绝无一个活口。郝大人却说陛下自欺欺人，当年雍城之战让整个齐国都蒙受了奇耻大辱，如今陛下却只知讨好突厥，并无半分明主应有的骨气。陛下听了，当下就命人将他拖出去斩了，好在祖宗家法规定本朝不杀士大夫，所以才改为了流放。”

无忧听了，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女鬼看着她，冷笑一声，说道：“很好笑吧？忙于与其他三国争地盘的不是我，被突厥人打的四散逃窜的也不是我，可为什么承受了非人的欺辱的人是我，被自己的亲人毒杀的人是我呢？他们可以对欺辱自己的强敌卑躬屈膝，却为什么这样容不得我的存在呢？”无忧低下了头，她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她不愿也不忍心说出口。“不过因为我的存在提醒着他们他们的无能和失败罢了。敌人在凶恶，也是远在天边，只要不打到临淄，就可以视而不见。可我不同，我是皇帝的侄女，雍王的女儿，在雍城陷落的那一刻我就应该义无反顾地为了不属于我的错误付出生命，而不是忍受着凌辱苟活。他们希望自己失去的气节能够通过女人们对所谓的贞操的以死相守来保住最后一块遮羞布，仿佛我们存在的价值仅限于此，可他们却从不思考我们当真愿意如此吗？更好笑的是，他们甚至不愿意承认是他们的错误将我们推到了必死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