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与姑苏（八）（2/2）

那他何不死在乱葬岗，被虎狼野狗分尸而食？

何不在他五岁死在人贩子的鞭子下？

何不死在寒冬腊月的刺骨江水里，伴着堆未洗完的衣裳？

何不死在乐馆的排挤轻贱下，三尺白绫，一死百了？

他想过功成名就要回故乡，问那些曾待他如亲友的人，缘何弃他不顾？

想过寻亲访友，问问他们是否孤苦无奈才弃他而去，放任生长？

想过自己也许有兄弟姐妹，浪迹天涯等待相逢。

然而，什么都没有，是他自作多情，真相太多残忍，是他难以承受的，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蛰伏和拼命像笑话，自己还是那个软弱无力的少年良秋，面对命运，无能为力。

范里难得没有笑，面无表情，沉默一会儿，轻声道：“薄家的弃子，薄家尚武，三子出生体弱多病，根骨不佳，遂过继与范家成为安插的弃子，至于真名。”他顿了顿，想了很久没有结果，他眨眼睛，流入眼睛的雨水滑下来，“早忘了。”

“薄家的人在军队找到你，命我跟随，如你能成大器，倾力辅之，若不成……”范里看了他一眼，木然道，“斩草除根。”

“成大器……要我干什么？”祁朗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奇怪。

“新帝继位，韩家新政势必推行，要想新政通行无阻，就得打压以薄家为首的势力，自先帝起，薄家因手握军权而备受忌惮，明里暗里，一边打压，一边重用，我薄家几代忠良皆为国而死，纵然赤子丹心，奈何君心多疑。手中的军权如此烫手，却是死都不能放，四十多年前有鬼师之名的顾家便是前车之鉴，顾贤生再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后人也会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人，全心全意相信薄家，我们再沙场上付出了太多，终归不能背负个叛臣之名，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骄傲会被一个骂名毁于一旦。”

“薄家的不败威名，只能在战场上被摧毁。”

“死于朝堂争列，我们不甘心。”

雷声滚滚，闪电劈裂天幕，雨砸在头顶树叶上沙沙响，祁朗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他看见范里脸上浮现的迷茫和狰狞，忽然想笑，又觉得可悲，原来没有人会是坚不可摧的，连范里也会为自小烙印在心中的家族利益苦心孤诣，即使他才是被抛弃的那个。

“范里。”祁朗开口，声音卑微，“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我只想过得好些。”

范里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面沉如水。

“我会回西北安分的做我的将军，然后娶妻生子，最后老去死去。”祁朗调转马头，看样子是想弃范里而去，他回头看着这个曾经替他出谋划策却又非敌非友的人，觉得自己终究把他当做过朋友的，想完后，神思恍惚，“你自己该到哪里就去哪里吧。”

背影颓唐而疲惫。

范里突然叫住他：“祁朗。”

祁朗没说话，还是停了下来。

范里环顾这树林，笑着：“祁朗，你觉得你的身份能瞒得了多久，仅仅三四年就被我薄家挖出这么多，皇帝只会比我们更有耐心，届时想杀你易如反掌，皇帝远比你想的更绝情。”他闭上眼，微扬起头，任雨水肆意流淌，“你就没有觉得周围太安静了？”

祁朗这才回神风夹着雨，混着淡淡的血腥味，雨夜杀人，毁尸灭迹，而要死多少人才能让雨夜都无力抹杀痕迹。

“外面都是来杀我的？”祁朗背对着范里，声音飘忽，却意外地镇定。

“是，你一旦出去薄家的人就会立即撤走，还记得那个黄公公吗？他是邀月宫的总管唯一活着的还接近真相的人，现在外面全是他的人。”

“所谓秘密，要越少人知道才越安全，现在知道这些的人，只是他一个还有薄家的人，杀了他，这个秘密永不见天日。”

“你说的那个妃子是死了吗？”祁朗问他。

范里一愣：“是，五年前就病逝归天了。”

祁朗握着鞭子的手抵在额头上，仰着头，范里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可祁朗只是像脱力一般向后倒去，摔躺在枯叶上，发出碎裂的声响。风帽里露出他精致苍白的脸，雨水顺势淌下，滑过阴影里看不见的眼睛，滑过鼻梁，滑过嘴角。

恍然望过去，像是落下泪，可他放下手臂的时候，那双眼全无情绪。

仿佛里面最后的光亮也被这场大雨浇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