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与琅琊（八）（2/2）

“老臣不怪公主。”

白旋慌忙低下头，眼中雾气迅速弥漫。

陈烁像对待幼时的她一样，揉揉她的头发，温声细语道：“公主所做的是大义之举，保我齐国百姓不受战争屠戮和欺压，而齐国的亡灭也是天数所定。”

“那你为何要执迷不悟的叛离晁国，还大张旗鼓的和离国联合，明明知道他们不是真心的，他们那种作壁上观的态度我们见得还少吗？”白旋想到离国那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态度，就觉得愤怒难当，她一年前曾和离国守城将领交涉停战事宜，对方仗着兵力强盛叫嚣着要踏平她身后的城池，不仅如此，还要让这座城血流成河。

最后那个将领的首级被白旋用来祭了旗。

白旋咬牙：“何苦要搭上满城将士三千条性名！”

漠北的叶城虽是边城，却也是难得的繁华，白旋兴致所至，特意以公事为名溜出驻扎地到茶楼上听评书，一壶清茶，一碟瓜子吃得津津有味，恰巧这时楼下评书先生惊堂木一拍，满堂彻响，众人凝神细听。

评书先生不紧不慢地饮了口茶，清清嗓子接着上回故事说走：“上回说到齐国琅琊城门一战，齐国举国归降，想那齐国的鬼面将军竟能与滕王一战，也是英雄出少年啊，而令人不可置信的是，那将军却不是男儿身而是位女娇娥，一把方天画戟使得出神入化，敌军莫不闻风丧胆，这叶城也是难得有几天的安宁日子。这回我们就说这七月发生的事，七月也是个不太平的时当，有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不知为何，一向太平的南境隐竟一支羽箭钉着纸以风驰云走之势射向琅琊城的城墙上，入墙三寸，岿然不动，可见功夫之深，想来这种千锤百炼的箭法除了齐国那位将军陈烁外无人能及，说起这陈烁也是个人物，乱世中一举保得数十年的安宁，行军以不破如磐石的风格著称，性子这样忠烈的人，却主动要和离国联手，令人费解得很。”

“毕竟那张纸上明明确确写着隐归离，自此为敌这七个字。”

话音刚落，众人此起彼伏的叹惋声在一声突如其来的脆响声中归寂，明明只是很平常的瓷杯破碎的声响，却在人声嘈杂的环境里突兀至极。

寻声望去，二楼凭栏处搭着的桌子旁坐着位月白衣裳的姑娘，相貌好看得紧，额间黑玉衬得眉目如画，可那面色瞧着人心头发憷，姑娘撑着桌子极慢地站起身，慢慢松开紧握的手，破碎的瓷片混着茶水摔落在地上，锋利的缺角擦着木地板发出毛骨悚然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清寒的质问。

“隐城怎会叛晁？”

看客大骇，面面相觑，一个姑娘竟能徒手握碎瓷杯。

那评书先生倒是见怪不怪了，抚着胡子，奇道：“姑娘竟是不知？隐城叛晁已有七八天了，叶城闭塞，前天传来消息时也是掀起过风波的，话说回来若不是那陈烁大大方方承认自己和离国有过勾结，恐怕我们这里先到的不是叛城的消息，而是一纸有关白将军的捕令了，毕竟这关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姑娘方才还寒霜密布的脸瞬间变了颜色，众人还未反应，她就已经推开椅子，拍下茶钱，踩着窗子消失在熙攘的街市里。

白旋没有回兵营质问，因为她知道，一旦她回去，必然是走不了的。

隐城叛国这件事本应该是以最快的速度让她知道的，而至今她耳边没有听见一点风声，连叶城的百姓都知晓这件事，唯独她这个守将不知道未免荒唐。

那么原因只有一个，有人不想让她知道。

陆苍绪告诉她一切安好，都是骗她的。她身边的副官都是陆苍绪以前的部下，只要他下令，瞒下她轻而易举，一旦她回去有一点不对劲被人瞧出端倪来，到时候她想走也来不及了。白旋辗转几个地方找了匹好马后马不停蹄地冲出城门，手中的长鞭狠狠抽着身下疾驰的马，一阵嘶鸣后，脚下生风。守城的将士只觉得脸上有疾风轻擦而过，待回过神来，已是尘烟如幕。

她紧紧攥着缰绳趴伏在马背上，四周景物失色，疾行的不适她只得咬牙忍下，硬是在十天内从西北赶到隐城，估计是陆苍绪随后就收到她失踪的消息，一路上盘查不断她每次费尽心思才勉强混了过去。她现在故不上什么避不避嫌的，她千里迢迢，只是想劝陈烁，三千兵力对上五万，根本是自寻死路，她知道陈烁说归向离国的意图是不想连累她，可他的一意孤行受害最大的不是她，而是那满城将士三千条性名。

输，三千枯骨为马蹄所践踏；赢，此后征伐不断，至死方休。

她如今以难得愤怒的语气问出口，可陈烁只是一味地沉默。

他们站在灼阳照不到的角落，明明近在咫尺，现在却连对方表情都看不清。

很久之后，久到让白旋以为她还在齐国的时候，齐国还未亡灭的时候。

昏暗的屋子里，窗边的一方天光照进来，陈烁的声音像是再度苍老。

“公主所做是仁义之举，而老臣所为是尽忠贞之事。”

“老臣深知公主归晁封将之意，即使再多人诋毁，老臣也支持您，所以凡请公主以后护佑我齐国子民安居乐业，保护大晁，也是保护我齐国。”

忽然门外高亢的号角声如利箭携风雷划破长空，惊醒呆愣中的白旋。

她猛然抬头看见陈烁对她笑得温和。

“老臣有个不情之请，老臣和这三千将士们注定要葬身隐城归不了家乡安葬，还请公主能带着将士们的腰牌回去，这样也不算得孤魂野鬼了。”

门外脚步声杂乱却稳健，高喝声冷静自持，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白旋仿佛回到她往日出战的情形，只见陈烁不慌不忙地掸了掸衣襟，从容地打开房门，万丈赤阳不受控制的铺天盖地袭来，他逆着光大步流星走出。

未留只言片语，没有迟疑。

白旋在后面看着这不可阻挡的一切。

想着可惜这一次不再是她出阵，而是她的师傅，带领着他齐国的好男儿。

明知是黄泉，却甘愿共赴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