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临城之殇 之五(2/2)
我不动声色继续听两位城主对话,一边将火红橘色柿子一口一口咬进嘴里咀嚼,这柿子果然当令好吃得很,我忍不住忘情吃得津津有味起来,顺手又摸了第二颗剥著,这动静却是引了江子烟向我瞥来一眼,他什么也没说复又将视线投注在临城城主身上。
「这,我猜应该也是如此。」江子烟手里头那杯酒啜了好几口却尚未饮尽,这种饮法似乎是刻意在保持清醒警戒。
周世伦举箸停顿在凉拌鹅肉上头悬空著,好奇地偏头一问:「江兄,此言何意?」
妾室惊慌的眼神注视著那双箸不敢移开,看起来一副心惊肉跳的模样。
见此情况我但觉好笑,抿一抿唇边的柿汁入喉,诚然甘美,只可惜此物若不小心与他物同食之会丧命。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人也是会为食而亡的。
「你曾经从马上摔下来、之后躺了多久?」
眼看江子烟问如流水周世伦便将筷子放下,不紧不慢地说:「半年有余。」
「如何得知无法生育?」江子烟弃而不舍地追问下去。
「这.......」周世伦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两人这么一来一往问答,卢姗姗被她家城主大人语塞这一著恍然大悟终继而花容失色,忍不住尖声问:「城主,原来你是因为这样,所以才.......?」
又加上一人一起打谜语,我虽不甚明瞭却也懒得去追问,瞧江子烟这一副胸有成竹之态,这谜底终究会水落石出。
我就静观其变呗。顺手斟了酒要往嘴里送,酒杯却立马被一只横空而来的手给抢了过去,我瞪了一下他。
「別喝。」
我再瞪一下他。
「妳忘记上回妳喝了酒后来怎么着?」
我狠狠地回忆一下,好像便是喝了一口就醉倒了,懒懒地问:「那又怎样?」
「妳若再在我眼前醉倒一回,我发誓妳隔日起床便会成为名符其实的江夫人。」烙下狠话后,他便把酒杯咚一声置放在我桌前,眼神別过去也不看我,不知他心中想得是什么,怎会对这喝酒小事如此介怀?
被这么一恫吓我自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端坐着用指头戳戳那白玉酒杯,只好替自己找台阶下,吶吶地、小声地说:「也是,我刚刚吃了柿子,不能喝酒。」
这边厢插曲已了,那边厢却还在胶著著。
周世伦仍旧一副不欲开口之貌,卢姗姗兀自等了半响却耐不住城主的这份沈默,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没想过卢姗姗这女子竟会使出哭泣这一招,著实出乎我意料之外,但听得她说:「妾以为城主大人只是厌倦咱家年老色衰,不愿碰妾身是因不欲妾怀有子嗣,没料得城主大人竟是因伤而.......,让妾.......这怎么承受得住?」
她这么开诚布公地大说闺中之事,咱两当下一时也避不开走不了,祇得就这么旁观者干尴尬尬地继续听下去,这么一著便知晓原来周世伦这位城主已不能生育是因无法再碰女人所以如此,如此这么说来.......
我忍不住啊了出声,原来江子烟那句”如何得知无法生育”的意思就是这个,周世伦受了马伤是事实,可又怎能马上得知无法生育这一事?除非他因伤重已不能碰女人,不能碰女人自然是无法再有子嗣也。
江子烟讚许地望了望我,嘴间也浮起淡淡的微笑:「若非如此,我岂会放过周城主大人?城主若真的玷污了舍妹,还想活着走出卫城,也忒小看我江子烟这位做兄长的吧?」
原来如此,此番对谈终于一解我对『卫城之殇』的最终疑惑,此事也是我此前一直追问江子烟可他却从不肯松口,原来竟是要叫我亲耳听闻周世伦自己说分明。那么如此这么一来一往,『卫城之殇』说到底不过就是乌龙事件一桩?
不、也不全然是,诚然夫妻之情已伤是真,即便桦夫人知情周世伦无法对她行不轨之事,可那烙下的伤痕却是真切,一切因为周世伦来这么一著,卫城城主那对夫妻的确已无法恢复往日的恩爱,此伤确然,非乌龙事件。
一想到此处,我忍不住恨恨地瞪了那位临城城主一眼。
「江兄果然眼光犀利,仅凭在下一句话便能断是非,周某佩服佩服。」周世伦也不管他那位妾室在旁边哭哭啼啼,适才卢姗姗这么提起那话事自然是扫他的颜面,因而眼眉间皱著甚是厌恶她的表现,但对着江子烟说话时却又是不失恭谨。
江子烟斟了一杯酒,遥向对桌周世伦一举,道:「既然如此,周城主是否该去向舍妹致个歉?」
周世伦见状也举杯遥遥相对,喟然不失豪气地说:「这事确是周某对不住桦夫人,改日自当前去认错赔罪。」
做错事自当赔罪,何况这事可闹了个挺大,若非桦夫人能忍隐,忍著没让这事揭穿,恐怕卫城早已被闹了个天翻地覆。
我忍不住又哼哼了一声。
到得此处,卢姗姗眼见自己人微言轻,发个脾气都没人放在心上,正想着一哭二闹要来闹个什么才好,周世伦却在此时举起箸不偏不倚将凉拌鹅肉夹起往嘴里边送,卢姗姗一急忘了要哭闹忙抬手将那箸上的鹅肉打飞,声音也同时跟著动作齐发:「不能吃!」
只见周世伦皱著眉头,看着被打落在地鹅肉,缓缓偏头望向卢姗姗,一双狐狸眼眯著问她:「为何不能吃?」
卢姗姗着急著不知该如何说明,「这这这」这了半天还这不出个所以然,我支起手肘撑着下巴,好整以辖地看此女要如何收拾露出来的狐狸尾巴。
江子烟以小酒杯挡着鼻樑下半部,却还是被我眼尖瞧见他唇畔那浅浅的一笑。
「这鹅肉凉拌吃下伤胃,妾再去请厨房另做一道。」她急忙捧著那一整碟鹅肉,忙起身要往船厨之处而去,此时却又见周世伦缓缓地将空箸往秋蟹那一处夹去,她立即也抽起那一碟秋蟹,两手分別一鹅一蟹地端着,形容很是滑稽。
周世伦空举着箸子忍不住皱著眼尾,声音隐隐然有怒意:「又怎么着?」
「这秋蟹凉了不好吃,妾去请厨房热热。」
亏她想得出这么蹩脚的理由,我换了一只手撑着下巴,继续看好戏。
「这些不是平日厨房都做惯了的料理嘛?妳究竟在耍哪一出?」
江子烟凉凉地喝了一口小酒,凉凉地道:「周城主的这位妾室温柔敏捷,会这么做定然是有她的一番道理,只是不知这道理究竟合不合理,城主切莫太急切,温柔地问一下便好,別把一朵娇花给吓坏了。」
今日这位妾室的确形迹可疑,再加上适才扫他颜面,周世伦忍不住大吓一声命令道:「说!」
卢姗姗忽然腿一软,愣登跌入座,手上两盘便被她刻意顺手摔落在地,这下周世伦即便想吃,也没得可吃了。她这一软一跌,将水袖捂在脸前,袖后传来一阵一阵地啜泣声。
一哭二闹三上吊,想要让她自行揭穿她的庐山真面目还真不是普通好办,看样子她著实担心周世伦吃下那两道菜中毒丧命,既然如此,我便好心帮她一个忙。
思绪想到此处,我便起身端着几上的一鹅一蟹往对几走去,落放在周城主面前时刻意放的大力了些发出声响,引得哭泣中的卢姗姗忍不住好奇偷窥一眼,我眼底冷笑了一下,对周世伦道:「既然城主吃惯了这两样,咱几上的还尚未动过,就让城主先用吧~」
卢姗姗梨花之泪尚在眼中兜转,被我这么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忘记继续哭泣,忙又搆著手将那两碟往另一侧推去,两盘盘中飧自然毫无悬念乒零乓啷落地,周世伦见状大怒吼向她:
「妳闹够了没有!到底怎么回事?!」
好半响卢姗姗只是出著神望着盛怒中的周世伦,末了她终于放弃挣扎,缓言道出:「是柿子。」
周世伦一愣:「什么?」
「柿子不能与螃蟹、鹅肉同食,前者会引起肚痛腹泻中毒之征状,后者若食之则会丧命。刚刚城主已经吃了好几颗柿子入腹,不想让城主误食与柿子相克克之物,妾只是一时慌张所以才会乱了手脚,还请城主见谅。」
「妳说什么?」周世伦不敢置信地瞪着那张端雅娴熟的脸蛋,她何以知道这些食材不能同食之?「可是这些都是素日本城主爱吃的食物啊?.......」他又喃喃地问道。
「平日妾非常小心,城主爱吃柿子,妾便会在白日準备给城主吃,午食、晚食便会避开这些不能与柿子同食的食材,待到隔日才会準备给城主吃。」
「若是如此,妳明说即可,非要这么手忙脚乱却又是为何?」周世伦不解地问道。
卢姗姗一副有口难言,尚想不出任何答辩之词,这个我却是可以替她代劳点化一下周世伦,便悠悠地开口道:「城主请细想想,去年柳飘飘生产是何时?」
「似乎是秋日呗,」周世伦想了想直接回答,接着问我:「那又如何?」
「城主再细想想,柳飘飘与你一般同样爱吃什么?」
「秋柿呗,」周世伦似乎还记着那位废夫人与他有著同样爱吃的食物,不加思索便道:「可那又如何?」
我站起身不紧不慢地缓缓踱步:「柳飘飘爱吃柿子,当日以城主名义送来一筐柿子,她漫心欢喜等着盼著城主原谅她,当城主送来这柿子她吃是不吃?」我问。
周世伦默默不言。
「倘若晚餐有秋蟹、鹅肉、海带、这些不能与柿子同食的食材,柳飘飘若不知情而食了,城主猜猜后果会是如何?」我再问。
何用想后果?那孩子自然是出不了娘胎胎死腹中,柳飘飘却残活了下来。周世伦的脸色瞬间刷白了一色,默了一下便抬头凌厉地瞪着卢姗姗:「是妳!」
卢姗姗的脸色却更是惨白。也许是得知城主大人此生无法再有子嗣,她这些年来的处心积虑斤斤计较,甚至害死了两个孩子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空,她除掉了所有横亘在眼前的障碍,可是却什么都得不到。
夫人之位、甚至想要一个孩子,这些她这辈子都得不到。
她点点头无言申辩,头上的碧瑶钗此时竟看起来与她主子一般有些凄凉。
但是,事情不仅止于此。
「周训那孩子的命,也应该是栽在妳手上吧?」我冷冷地踱到她身前,睥睨著问她。
卢姗姗讶然抬起头望着我,那表情似乎是在问:妳怎么知道?
「很简单,如果没有谋害柳飘飘那件事,相同手法再次出现的确是猜不透周训的死因,可惜妳食髓知味又再使了一次同样的路数,柳飘飘活了下来孩子却死了,这却成了柳飘飘不是害死周训凶手的铁证,我猜猜.......周训那孩子应该也是吃了柿子之后又被妳安排吃了虾子螃蟹或鹅肉之类的食物相克克,让他呈现中毒的征状却完全察觉诊断不出他真实的死因吧?可怜那柳飘飘的婢女硬是背了这个大黑锅,成全了妳一石二鸟。」
周世伦听得此言却是猛然一惊,狐狸眼瞪的比平时大上数倍。他一直以为周训是死在柳飘飘的手上,没想到竟又是卢姗姗的手笔,当事实竟是如此匪夷所思出乎意料之外,他震惊地一手颤颤地指向她:「妳竟然.......竟然是妳害死了周训??这孩子与妳何冤何仇?妳竟如此狠心?」
如此一手揭开此女的庐山真面目,反倒让她平静无波,脸色依旧雪白如霜,她浅浅笑了几声,道:「何冤?何仇?城主大人问这话不也好笑?桦夫人不也与大人无冤无仇?大人不也是害得她夫妻不再恩爱如昔,人各有目的,我只是为了我的目的做了这些选择如此而已。」
「选择?」周世伦眯起眼,「妳竟敢问心无愧地说这只是选择?害死这两个孩子只是妳的选择吗?」
「城主大人高位在上,但不知为妾心酸,何况妾无子无女,在府中并无地位,若不是凭著那一点有一朝一日成为夫人的心思,妾如何能够在这府中苦苦支撑下去?」
「所以.......是妳害死了周训?」如鬼魅的女声缓缓飘问著。
我闻声转头去见来人,女声原来却是她。不知柳飘飘何时出现,也不知她从何处开始听起,她一身白色布衣素颜,神色有些黯淡却镇定地问著卢姗姗。
卢姗姗眼中倒映著柳飘飘憔悴的影子,两个女人到最后一般情境,谁也没赢谁、谁也没比谁好过。
「所以,是妳用同样的手法害死了我的孩子?」柳飘飘往前迈进一步,眼神有著疯狂、有著忍耐、有著无穷无尽的恨意。
卢姗姗迟疑著点了点头。
「妳知不知道,那孩子是我的命啊~~~~~」柳飘飘往前扑向她,双手目标準确地掐上对方白皙的脖子,发了狠地用力,卢姗姗自是奋力挣扎,两人扭斗着、旋转著、一人没命似地躲、另一人却是要对方命似地不死不休攻,不久后便听见噗通扑通一声又一声,一白一绿两条影子果然如我所料掉入江水里头。
江水清澈冷冽,两颗黑漆漆的头一上一下有一声没一声地喊叫救命。
偌大的官船上又闹轰轰起一片,周世伦一慌,忙喊人下去救,可却有奴仆覆命道:「禀告城主,这一段刚好是沱江最湍急之处,没法子下去救人啊!」
我冷冷地看着这沱江湍急的水流,唯见江水天际流,喊叫的声音回荡在陡峭的碧岩深谷中,头一二声有些凄厉、渐渐终至毫无声息,而此时我却只是想着,那两个孩子连喊救命都没得喊,便一命呜呼了。
我觉得卢姗姗有句话却是说错了,对孩子动手置之于死不是选择,而是丧尽天良。
卢姗姗自然罪无可赦,然则也同样兴起此念头、虽未得手的柳飘飘自然也是同罪,两相缠斗至死落水方休,倘为了救这两蛇心妇人若搭上其他人命挺不值,便让这两人落入滔滔江水浪涛卷进,也算是个合该当的结尾。
我望了一眼江子烟,他也正望着我,眉目含着光对我笑着,不知怎地也没命令黑骥去救人。
我默默別开视线,心下又忍不住叹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子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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