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齐城之殇 之一(2/2)
如此这么感受,手边并无笔墨,只好以指就著茶杯里头粘著茶水,在茶桌上写下,<兰亭集序>里头我最爱的一段: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茶水渐渐被风干,茶渍离下来的字迹历历分明,我瞪着这几个字有些舍不得,这才是我写过的最佳版本,可惜只能留在这茶桌上。
「舍不得啊?」熟悉的声音不知从何处窜进我耳里。
「嗯........」我忧愁乖巧地点点头。
「那一开始怎么不写在纸卷上便得了?」那声音又问。
「情之所至,哪里想得那么周全,再说.......也许正是写在茶桌上才能写得如此之好,写在纸卷上可能不就这么有情之所至了。书圣不也是在酒醒后自己又写了几副<兰亭集序>,可却再也没有比得上酒醉时写下的那一副最令他满意?这不就也是讲求一个情之所至吗?」
「说得有道理,那妳想我吗?」
「嗯.......」我顺着话头嗯了一句后想想不对,又提高音阶疑惑地问:「嗯?」抬起头来四处看,四面透风的茶亭里却未见得任何人影。
那声音低低地笑了一阵后,便渐行渐远去,自始至终我都不明白他究竟隐身在何处?还有,他既然已来齐城,也知道我在这间客栈,故意隐身不出现是又为何?
莫非,这里也有他的仇敌?所以他要低调不显山露水?不让仇家知道他身在齐城?
这么一想甚合情理,他这人天生脾性古怪,四处树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难怪当我提出要落脚齐城时他那一副有些犹豫的嘴脸,难怪我在此地住了一十五日他也不敢来找,齐城果然是有一位大人物可以震得住江东城城主,不知这位人物却又是谁?
忽然之间,我非常想念有他在身边的日子,好想知道他在齐城究竟有何故事可以说给我听,让我写入书中。
齐城城主墨如是,据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绝佳一方城池治理奇才,在他治下齐城数年内迅速累积了三座万石谷仓,齐城居民以富庶之名近悅远来,迁徙进齐城居住者每年更多达一千户并逐年增加中,这等盛况非其他江南城池可以媲美,此等风光也早已上达天听,皇帝多次招墨如是进宫商议屯田政策,想招齐城城主进朝为官却屡屡被婉拒,只道说仅能安一方之城,无法治一方之国。
可我知道,一座城即便富庶之人多但还是免不了有穷困之人。最近心里头不知为何开始惦念起初进齐城那一日遇见的那位小弟弟,齐城城主允诺的三百二十四金一入手,我第一件做的便是先去当铺找掌柜赎回我那件轻裘,顺道向掌柜打听打听小弟弟的下落。
掌柜一见我入店要赎轻裘,惊讶地下巴都快合不拢,期期艾艾地说着:「咦,姑娘不是早就来赎回去了吗?」
我心下闪过不妙的感受,慌忙之下口不择言:
「掌柜,你莫不是人老搞错了吧?我何时来赎回去?」
掌柜缓了缓,顺口气后肯定地说:「没错啊,妳当完后没多久便派人来赎去了,咱哪里多老?咱还记得那位公子可是拿了两金给咱赎回去的。」
「那位公子?」虽然是个疑问句,但我心中却已了然,知道这普天之下,舍得花个一金买衣裳的不就是刚好我认识的某位江姓城主嘛。掌柜既然这么说,我心下也定了,既然又物归原主,我便只好又得欠著这份债了。
「是呀,那位公子可真是风度翩翩玉树临风呀,我家闺女被公子给勾得魂儿都没了,既然姑娘识得那位公子,姑娘可否替我家做个媒,请公子来提个亲可好?哎呀这个这个年纪一把了还真不知脸皮,姑娘可莫笑啊,咱做爹爹的还能求啥,但求闺女嫁得良人了,自打那一日之后咱闺女茶饭不思啊,日渐消瘦啊~~咱可心疼死了。」掌柜批哩啪拉说了一堆他家闺女思春之事,帘后人影稍动,依稀有位姑娘在帘后盼望着巴望着,恨不得能冲到帘外来。
可见这位闺女当日也是躲在帘后被公子给勾了三魂七魄。
我暗地里白了白眼,生平最讨厌当红娘,但因需要探问小弟弟之事,只好虚情假意地周旋,故意提高音量给帘后那位闺女也听到:「本姑娘回头碰见那位公子定当转告掌柜闺女这番心意,想来不久便能吃到掌柜的喜酒了,恭喜恭喜呀~」脸上堆满笑意,嘴边说着言不及义,最后再来个回马鎗一问:「对了,当日领我一起来的那位小弟弟掌柜可知晓他住哪呀?」
掌柜一反适才的面容,叹了叹气不甚唏嘘。
「他呀住在回同坊呀,不过现在不住那啰。」
「怎么一回事?掌柜可否给我说说?」我脸色一变,直觉不妙。
掌柜不改一贯风格絮絮滔滔说了一阵,大意是那位小弟弟名为张大大,小时便父亡母病,向来由他撑起一家子吃喝药费,领我去当铺的没几日便听说张家一家子三口突患疾病全都走了,仅留大大一人在世上,因齐城严禁卖身葬亲,尤其大大尚未满十二更是满城无人敢违令,为了筹措母亲与弟弟妹妹们的丧葬费,大大只好去城主府第门前跪求三天三夜未果,最后带着一家尸骨消失无踪,没人知道大大究竟去了哪里。
出了当铺门口转进一条无人街巷,我再也忍不住靠在墙角,环手抱住胸全身忍不住地发抖,眼眶里有些热意缓缓要溢出,又被我强硬忍住,抬头往上注视这天空,天空很蔚蓝,人情却不知冷暖。
我曾对小弟弟说过,如果有任何困难可来客栈寻我,可是他遭遇到这种大事却没来找过我,是否也是因为见我力弱,无法相帮便不来麻烦我了?
不知年幼的他后来究竟去了哪里?
我抬望天空许久,终于将眼角的热意给化去,顿了顿身子看见一条熟悉的人影静静站在巷尾,他的影子拉长了投映在地上,我站多久他也便站多久,直到我放弃唤他近身过来。
「喂.......有事找你。」
「妳说什么?听不见。」
我站在街角,他站在巷尾,不过咫尺距离而已,我不信他真的没听见我说话,但见他一副死扛着不挪步的样貌,毕竟是有求於人,我只好放弃与他一般见识,慢著步子悠悠向他走近了几步。
「这样听见了吗?」
「听不见,再近一点。」
明明就听见了!我恨恨地走到他面前站住,恨恨地別开视线不去看他那双得意的笑意,恨恨地说:「我想拜托你帮忙找一个人,你行不行?」
「行不行要看妳怎么报答我,我考虑看看。」
阔別多日,这位大叔竟然懂得跟我计较了,甚好甚好,我想了想说:「我可以送你一副<兰亭集序>神龙本。」
「我要那个做什么,妳以为我是墨如是?」他几乎是有些不屑的口吻哼哼。
我忍住怒意,但他说的也对,古人说送礼要投其所好,那么江子烟喜欢什么?这一点可难倒我了。
这位江东城主喜欢什么?我瞥瞥他腰间系著的物件,剑吗?
他随着我的目光聚在他腰间那把剑上,明白我的用意之后直接拒绝:「我不缺,谢谢。」
我稍稍洩气,忽然灵光乍现想起不久前当铺掌柜讬我之事,忍不住左右手相互击掌,喜道:「那我给你做个媒如何?」
一直闻风不动的江子烟终于有动於衷,倚靠在墙上的背稍稍挺了起来,一副很感兴趣地问我:「妳多大?」
做个媒还有限定年龄吗?我捎捎脑袋,反问他:「问人前要先自曝,你又多大?」
「三十。」
「哇,三十而立,娶妻没?」我装起一副媒人婆样,八卦长短。
他嘴角含着笑,答道:「尚未。」
我皱皱眉,这点我倒是猜错了,我本以为他不过二十五六左右,有胡子时看起来的确是三十左右,於是又道:「三十还未娶,没人说亲吗?不可能啊,你长这么招摇,还是.......你有隐疾?」
江子烟忽然眸色深幽了起来,「可能是.......」声音越说越小地:「在等妳。」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
我忽然想起了这两句,耳边起也响起那段旋律,起了满身鸡皮疙瘩,也起了满身警讯。忽然才想起,这便是一开始不想跟此人过近的原因,烟雨霏霏只怕最后是无处话凄凉。
我別开他的视线,假装没听见他最后那三个字,道:「既然未娶,小女子替当铺掌柜家的闺女说个亲,人家对你一见倾心.......」我话尚未说完,他抬起手制止我,我却便被他接下来的话给惊住了。
「我有隐疾。」
「什么?」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听错了,这世上竟有男子真的会承认自己有隐疾?
「妳说的呀我有隐疾,所以年过三十才至今未娶,就怕连累了.......」我也抬起手赶忙止住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既然是隐疾我就不帮你说这个亲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我也断了帮人做媒的心念。
可怜这位大叔真的长相不错、家世不错、人品也还算过得去,只可惜却有不为常人所道的隐疾,果然普天之下没有完美之人,上天很是公正公平。
有隐疾?确实可惜啊.......可惜。
我忍不住连连叹了好几声。
「妳想让我帮妳找什么人?」刚刚才认自己有隐疾的男人,立马恢复平时的模样,洒脱地问我。
「我还没跟你乔好报答的相关事,不敢先问你找人。还有万一你找到人之后向我狮子大开口,我付不起那便又该如何?」凡事先为自己找个退路,我事先声明也不怕他事后狮子开口,反正我付不起只能赖着。
他挥挥手,挺不在意地说着:「先让妳给欠著,我又不怕妳跑了。」
「唔,这倒是。」反正他要找我简直易如反掌。
於是我将张大大小弟弟的事向他说了一番详细,他相当平淡无反应地听完,然后反问我:「找到了之后呢?」
我想起了小弟弟在街头上卖大饼的模样,那一副为生活勉力支撑的精神,又想想我刚得了好几百金子,反正我不需要有这么多钱财,不如拿来安顿他,他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质量。
「我可以为他寻个好去处,将他安排妥贴。」
「如果他也跟他家人一样全死了呢?」
「我可以下葬他,还有他们全家。」
「妳不过跟他萍水相逢,却这样对他好,值得吗?」
「大叔跟我也萍水相逢,却对我这样好,值得吗?」我一听这句,忍不住眼底发着亮跟著他的字句照样问他。
他貌似梗了梗,不知是被我气还是怎地,眼底也一样发着黑幽幽的亮光,道:「妳跟我不止萍水相逢,却对我这样欺负,妳这样公平吗?」
「大叔不也欺负我嘛,我们两个扯平吧。」我嘟哝著。
我虽然嘴上这么嚷嚷嘟哝,但说句老实话,这些日子来的确是我比较欺负大叔,他与我相识以来几乎都护著我居多,除了喜欢说话欺负我之外,实际上却未曾欺负过我,诚然是一位翩翩君子。
「哪里欺负过妳了?」他叹一下气,从不知哪里撩出一个包袱递给我,幽幽说着:「哪天妳要是不欺负我,我还真有些不惯呢。」
我接过,好奇问:「这什么?」
「別再当掉它了。」
「噢。」他这么一说那我便知道了。「你赎了多少钱,我赔给你。」
「不用了,把钱留在身上用,以后无论如何都別当掉这件轻裘。」
我当时不知道他话里头的意思,之后在下一座城时终于明白这件轻裘放在我身上的用意是为何,只是知道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
收下之后想想又觉得奇怪,这件轻裘主人原本不就是他吗?怎么老给我送来啊?正想原封不动塞还给他,此时天际飘来一片乌黑,天色忽然一暗,才一转瞬便有条人影站在大叔身侧,微微躬身行礼:「城主。」
「什么事?」
「属下查到已有人替张家下葬,埋在城外五里坡坟塚。」
「知道是谁做的吗?」
此时江子烟的神情有些冷漠,跟一般向来见惯的他不太相同,我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他端的是城主的架子。
「出面料理的是齐城墨府总管事,张大大也被带回墨府了。」
江子烟眉间微微一跳:「用什么名义?」
「总管事将张大大收为义子,目前安置在城中学堂里唸书。」
「我知道了,下去吧。」
那人便颔首领命瞬间消失。
一席话之间,乌云也正好飘至另一方,天际又是一片蔚蓝舒爽,对着这种办事能力如此强的人才正满心满眼的钦佩,我心里头也因为来者这段话可开心著,等不急那人离开便拉着江子烟的手迫切要走。
「去哪啊妳?」
「你刚没听见吗?当然是学堂啊,我想去见见大大。」
江子烟拽著我的手,稍微用力一拉便拖住我的势头:「既然知道他安好,这样便够了吧?」
「我要亲眼看看他过得好不好呀,相逢毕竟是有缘嘛。」说完不等他回话,硬是将江子烟拖到大街上,拦了一位大婶问路,直指学堂而去。
「妳若是待我有这么上心,我会很开心。」后头那人又幽幽地唸叨著。
平日若听他这种话我定假装没听见,因为心情极好我便回了他一下,「你又不需要我上心,你便是丟在江里不需人救也会好好的泅水上岸,可大大不同,他实在还太小又遭遇这种家变,不知道便算了知道哪还有不放在心上的道理?这叫人於心何忍?再说人总是习惯性怜弱,大叔对我好不也正是怜弱的一种体现?」
后头先是闷声不吭,后来忍不住了,终于吭了一句话:「我才没有怜弱之心,我对妳是有好奇之心,別忘了我们一开始初识是因为妳念了一首破诗。」
「那首不是破诗好呗,是诗佛王维四百首诗里头我最喜欢的一首。」
叹气声悠然响起:「我说的破,是指妳将卫城与渭城两者混淆,不是真的说那首诗破,好呗?」
「就说是诗意咩,何须如此计较?王维本人一定也不会这么计较的呀!」
后头的叹气声更浓厚,他便这样被我一路拖到齐城城中最大的学堂外头候着,等着学生们下学,等待着小弟弟那张脸进入我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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