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闲变却故人心（2/2）

傅秋声脸色稍霁，只摇头道：“我和他不过泛泛之交，瞧二位必是身怀异术之人，既不能解，我更不能了！”

话未完老者已将竹板摊开送至他身前，果然其中密密麻麻皆是蝇头小楷，正听得那少年恼道：“你只消说他在不在铺中？那容得你看这些……”话犹未完，老者忽然猛力合上云板，拍出一声脆响，傅秋声只觉神为之夺，正恍惚间那少年忽然纵身而上，身在半空时已将那马头琴掣出，双手刹那间拨拉出一根寒光四射的琴弦向他兜来。

血光四溅时覃如意双腿一软向后便倒，正急难间腰间忽被锐物刺中，那一缕锐利尖酸之意活生生将她身子扭转，正待惊呼，只觉喉间又中了一刺，顿时全身僵直，连个小指也动不了分毫，只能眼睁睁瞧那傅秋声被根铜弦勒住颈项。少年微一用力，已入肉数寸，那傅秋声扎挣数下，连呛几口污血后便没了气息。少年却奇道：“这厮脖子倒精实，弦中刃竟不能断其骨，今日我倒是头遭见到！”

老者却皱眉道：“如今朝鲁下落未明，正教人烦恼。好容易有了头绪，你又将他没了。咱乐门掌门使多一日未定，便多一日风险，现下却如何是好？”

少年面色忽然转冷道：“瞧你怎还这般愚钝不堪？就算咱门中只余你一人，你也做不了掌门使！”

老者一张面皮涨得紫红，好一阵才压下满腔怒气道：“我如何就不堪至此了？”

少年冷笑一声，将铜弦收回一抹，撇去数滴血沫道：“先时那曲朱色烈，你见我左手出几指相抹？”还未待他开口又接道：“我这丧乱琴听者单指忧，并指伤，三指恸，加上你的呼麦相佐，若是没听懂曲中之意的俗人倒也罢了，此人既是常在朝鲁跟前听这首曲子，如今听了这一曲，岂有不落泪的？”

老者苦思片刻道：“我至他跟前时见他双眼微红，你怎知他有无心恸？”

少年摇头道：“若不是还要称你一声老叔，真不愿与你详说。你未至他跟前时，他已双手在眼窝中一阵乱揉，莫说微红，就算要血红又有何难？他既然如此，必然知晓我门中秘事，和朝鲁定有瓜葛，说不定便是朝鲁的得力臂助。先时在饭馆中透露由头，我还以为必有后续之谋，只是没想到这般不济事，忒容易便除了。要依朝鲁的缜密性情，必有后招才是！”

那老者听得不住点头，“你言下之意是杀了此人，此刻我们不去找朝鲁，他也会找上门来？”

少年突然诡然一笑道：“偏不能如他所愿。我们此刻便舍了此人，速速赶去那城西盐铺中探个究竟！”说话间已将铜弦绕回琴上，双臂略振已向西掠去，那老者稍一踌躇也自跟上。二人脚下甚快，眨眼间已去得远了。

覃如意见那傅秋声尸首仍在，嘴角血印骇然，只觉平生可惊可怖之事，以此为最，偏偏手足麻痹动弹不得，正烦闷欲死间，忽然听得身后有人阴恻恻笑道：“瞧你的模样必定手无缚鸡之力，居然也有胆来趟这趟浑水！若不是我一路以针砭形迹之术替你消去声息，怕不早被这乐门得两叔侄给害了？既然这般好奇，胆子却跟不上，方才又心悸神摇，我又得替你定针制身。呸，臭丫头，先时你浑发善心救了我一回，这番便算是扯平了，你走罢！”

话才完覃如意便觉背心又中了一刺，不过这番劲道沛然成匹，施施然冲过腰侧喉间，才一过处，嗳嗨便出来得，忙不迭又去揉腰，眼角略斜处瞧见正是那先头所见的老妪，白发灰衣，慢慢向那傅秋声尸身行去。

说来也怪，她瞧去行得极慢，这数十丈的远近却几步便至，覃如意双股仍自颤个不止，嘴中发了狠将上下槽牙死死咬住，却仍是咯咯作响。那老妪蹲下身来，双手将尸首颈项拨弄几下，口中却喃喃道：“乐门掌门使好大的本事！居然将他的颈脖锻炼得这般结实。呸，分明是不放心我针妪的手段。莫说只割深数寸，哪怕将头剁断了，一个时辰内我吴曜真也有法子将他救转！”

老妪忽然抬头，瞧见覃如意又畏惧又好气神色，便朝她招了招手。覃如意在原地迟疑一阵，蓦地长吸足一口气后向老妪行来，只双脚甚不利索，走了好一阵才到跟前。

这一阵子功夫老妪已从身上摸出数百根颜色各异的绣花针，托在帕中却有满满一包，她只抽出一根红针扎在左袖上，其余的全递给覃如意，“你胆子既然这般大，又兼心性好气，今日索性让你开个眼界，你可会刺绣之术？”

覃如意点头道：“约略明白些！”

老妪道：“那你听好了。你将这红色针依巽位摆出一支梅花，将绿针依兑字位摆下一朵茶花，绯色针依坎字位摆下一朵雪花，玄色针依艮字位摆出一朵霜花，沿了我们身周布放，如此迷目避息阵摆成，你才能好好瞧瞧这辈子都没瞧见过的稀罕事儿！”

覃如意瞧这帕中绣针颜色鲜艳欲滴，心下不禁犹疑，转念间便从裙角撕下块数寸长的布条，将那针脚一根根裹了，依了她所述方位逐次布放。

老妪瞧了一阵，忽然开口道：“你这八卦易理之术和谁学的？雪花与霜花之形又从何得知？”

覃如意低声答道，“我夫家此类书籍甚多，闲暇时也探寻讨教过，粗略知道一些，那雪花与霜花，原是瞧了西洋的一本格物穷理书籍中大致推想的。”

“若不是钟鸣鼎食之家，能有如此造诣，也算不错了！此阵新成，虽不能有十成功效，一般些的修行中人也能避得过了，你且立在一旁，瞧瞧我针门细针密缕的逆天手段罢！”

只见她突然摸出一把寒光隐隐的短匕，略一挥手已将尸首臂膊的衣袖划落，再一挥已割下条尺许长的细长薄皮，转了头朝覃如意诡笑道：“瞧仔细了！”右手从衣袖上取下红针，左手收了匕首将那薄皮执定，倏尔一动时，恍若飞针走线、恰似盘金满钉，忽忽间奇快无伦，只瞧得双手不断晃动的幻影，其中却夹杂了一道红光。忽尔又温吞似水，瞧见她似慢实快地将长皮缝在那颈项的割裂处，每一针都清清楚楚，观者更觉触目惊心。

覃如意在一旁看下来虽有诸多感慨，其实也不过数息功夫，那老妪已将尸首翻转缝合完毕，更不停手，双手执定红针好似执了柄颇有分量的物事，突然间身子倒飞而起，执针在那尸身各处经脉攒刺。覃如意一旁瞧了，似是有个提线木偶头下脚上不住跳跃一般，那尸身却似张锅中盔饼被她带得不住翻转，再凝神瞧了一阵，便觉头昏眼花立足不住，心中虽是好奇到了极点，却也不得不闭目平神，略微歇上一歇。

再睁眼时那老妪已气喘吁吁立在一旁，正慢慢将红针别回袖上，才转头对她道：“瞧你粗通易理，刺绣只怕也不赖，只瞧你布针时的手势腕力便知晓了，心思儿也算缜密，瞧我这针颜色有异还知道提防点儿，殊不知我要害你，先前任由你跟了乐门的一老一小两个怪物，不替你消去声息便是了，还要费这偌大周章？如何，我这一身本事，可还想学？”

覃如意正愕然间，忽然听得脚下尸首一声低哼后竟扎挣起来，一只手在泥地中伸抓撑爬，险些触到她脚。她只觉浑身肌肤都要逐寸炸开，一个箭步蹿至那老妪身旁，挽了她臂膊抖个不止。

老妪不禁笑道：“先时还道你胆子颇大，原来也不过如此，你怕什么，我的红针渡劫术练到极致，更能活死人而肉白骨，可不是将他治成了鬼物。你听好了，若是想学我的本事，明日夜间再来此处找我罢，这人虽然救活了，只是承他乐门掌门使的情，我可不耐烦和他罗唣。我先去了，你慢慢和他说话罢！”

说毕便双手托帕平伸，地上的百数根绣针犹如长鲸吸水，纷纷向她手中投去，须臾收毕成好大一包，转身伸足略点得两点便已去远。

覃如意好容易站稳身子，还未迈开步，那傅姓汉子却已从地上扎挣爬起，只是神智似是仍未清醒，迷糊了一阵忽然摸摸脖子道：“那个……敢问你是针门前辈的弟子么？”

覃如意费力吞了口唾沫，“不是。救你的人已经走了，和我，没什么相干。你没事吧，没事就赶紧回去罢。”她只敢将目光盯住他长袍下摆，乌青色的缎面上沾染了几处泥污，上头还有几点褐色血迹，覃如意哪敢抬头，慢慢转过身子，使力迈开碎步咬牙前行。

却听见背后声响不绝，那傅秋声数步便越过她身前，“方才请恕傅秋声言辞不妥，请问方才救我之人如何便去了？还有，方才这情形，你全瞧见了？”覃如意听得他语声有异，不禁深吸口气抬头道：“她说了，不耐烦和你罗唣，全承乐门掌门使之情，交代我告知你自去便是！”

她逐字逐句说出时双目正好对了傅秋声双眼，绝不敢挪动半寸，似是惧怕他脖子还不甚牢靠，没准哪个声气儿出大了便将她震落了一般，心中此时却是雪亮，情知这些江湖上的门派秘事，自然是撇开的好，可视若然目睹得知关键消息，便不能撇得太清，否则只怕遭了封口之祸。如今情形，此人对那老妪甚是忌惮，若是搭上，便能护得自个儿周全。

瞧那傅秋声神色不定，覃如意强笑开口道：“我虽和针门前辈没什么相干，只是还和她订下了再会之期。你放心，她已再三嘱咐今日情形事关重大，我自会守口如瓶，此时天色已然不早，这便告辞了！”

再番前行，她只觉自个儿心性渐壮，抬头一扫，隐约看见傅秋声脖子上并无血渍，只是却未瞧清楚那条补颈的长皮是否仍在？所幸傅秋声并未跟上，行得数步终究忍耐不住，回头一瞧，已不见那汉子身影。

自忖今日所遇到的只怕就是传闻中的异人，连逢奇事，侥幸拾得命回，理应万分疲惫，此时不知为何一颗脑袋仍还活泼泼的，方才所见的平生未见之奇事在脑中纵跨驰骋，烧得人不能自己，再一渥脸，竟已滚烫。

夜晚淅淅沥沥落起细雨，偏又下的不痛快，并没减了半丝燥热，只生了绵绵密密的潮热之意，坐在团墩子上，简直要逼出水来，覃如意此时方觉出这一日过得有多不妥。她从前不是没肆意过，只是远不似今日这般动魄惊心，好比从前不过是在极舒楼上使使性子，今日略有差池，居然便是光怪陆离的另一个世界，从前从没指望过还有这个世界存在的。

回来的时候原本有些神不守舍，家人们瞧见她神色只是诧异，也没人多问两句，贴身丫鬟秋儿服侍她梳洗了，她不过淡淡一句，“今日城里灰尘大，略出去转一转就这般灰头土脸的！”秋儿笑着答道：“我给您侍弄干净，老爷和两位公子还等您一起用饭哩。”

她梦游一般上了桌，只小些的文达问她今日下午去哪了，苏行徐左手执书右手拿筷恍似未闻，她加重语声答道：“娘今日在家中呆不得了，上街还真见了些稀奇物事。”那文达未待她说完，又和字畅打闹去了，偌大个桌子，只剩了她和苏行徐两个。那苏行徐不紧不慢将饭扒拉完了，搁下书，见她碗中粒米未动，不禁伸手去拭她额头，“怎么了？莫不是今日天气过于溽热？”

她将他的手拨开，冷了脸道：“不过是身子不舒服罢了，我这些年不都吃不了多少，今儿个偏又来问？”

苏行徐呵呵一笑，伸个懒腰仍拿了书去了，她只静静坐在那里，心逐渐变得冷而硬，好似结上了一层壳，好似原本就不是坐在一个溽暑肆虐的傍晚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