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闲变却故人心(1/2)
覃如意在三十三岁那年焦躁不已。
她常常登上家里最向北的极舒楼。楼梯共二十五级,地上铺的是呢红洒金滚青绫子细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扶梯光溜得抚不到半根毛刺,便是有过也被她抚平了。脚下是踩惯了的,闭了眼上下也不会踏空,楼有东西南北四扇檀木卍字窗,她从来只推开向北的那一阙,指甲渐渐抠进窗扇上的卍字纹里,也不觉得痛。北边是最靠近围墙的,外头鲜活的声响隐约可闻,然而也只是隐约,园子的大将围墙推得老远。
十八岁那年她嫁进没落中的苏家,如今更没落了,只是底子厚,百足之虫,死而未僵。十几年间服侍她的丫头减了又减,也还有四个。她婚前没见过苏行徐的面,可是儿子也生下两个了,当了她的面,他也总是淡淡的,呷茶,翻线装书,偶尔和她说两句话,头都未见抬的,衬在午后的尘光中只象一尊一动不动的佛。想到这的时候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觉得手指生痛,原来寸多长的指甲掐断了。
那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午后,日头晒蔫了胡杨、垂柳和柳枝间的蝉,所有的物事纹丝不动。因为没有风,睡得着得人早睡死过去,睡不着的人也许只剩了她一个,因为她闷了头往下走的时候,竟没碰见半个人。
她微微咳了一声,也听不到半点回声。她从前的晌午都是在楼上一人度过的,丫鬟们知道她这个时候不喜打扰,沏了茶后都乐得避开。她怔怔在院内的杏树下站了一刻,忽然想起书房中有本译自西洋的格物穷理线书,也许可以拿来打发一下无聊辰光,虽然她已有半年没摸过那些旧书了。
到了书房门口,只见房门紧闭,她也不禁疑惑,莫非这半年这门都没开过,正待走开叫丫鬟来开门,忽然听得里头床板响个不止,半晌又听得里头一个女子娇哼道:“你这时这般惜时卖力,直似猫儿偷腥一般,没的教人不得尽兴畅快,何不将我收进房内,过了明路,那时才叫一个自在随心哩!”
“好人,你哪知道越是这般偷偷摸摸,才越有兴头儿。”
“哼,你有兴头儿,就不管我的死活?老爷,分明是你又想贪了甜头,又想拍拍屁股就行路,我和你说实话罢,如今我忍得一日便忍,哪一日若是忍不住了,非要闹出来大家痛快一场,你也别怨我。”
覃如意在外头立足不住,跌跌撞撞扶了游廊前行,到了院子中,周围热浪滚涌,竟然觉得冷。晒了好一阵大日头,才渐渐活暖过来,想了想那声音分明是贴身丫鬟秋儿,平日里顶斯文安静的,不过也说不清,她这些年就没怎么和她们说过话,刚听了这话她更不明白了。她一回神,立时向了门外边走,只觉这门内是立不住脚了
出了这院墙她倒又惶惑了,去哪里?去干什么?她半点头绪都没有。她也不是没出过门,坐在轿子里回娘家也有过几次,每次帘缝子中的那个世界突然拉广阔了,倒不容易习惯,眼神张扬得快收不回来了,然而也要时刻低头,提防遇上了熟人相询,其实她早换了一身旧衣裳,卸了钗环,熟人猛一照面,总是认不出来的。
胡乱走了一阵才觉得心意稍平,方才的情形好似荒诞得和这个世界脱了节,现在再回想倒不似真的,她逐渐微笑起来。日头这般烧头,些许小细尘被来往行人带得泛起,缓缓飞舞而落。可是街面得喧嚣这般嘈杂,从没让它们闲暇过片刻,她试探着到了个泥人摊面前,这东西多少年没抚弄过了?有一阵子她倒想从那架子上取下一支来,手刚刚伸出,终究转个弯回去掠了掠头发,渐渐将步子挪开了。
又看了两家绸缎庄,一家首饰铺子,她逐渐没了那份兴致,先前得新鲜劲头渐渐消弭,忽然腹中微饿,也没了那份遮掩的闲情,眼前一瞥见了个古色古香的饭庄,于是抬脚进去。
拣了个僻静的齐楚角儿坐下,挑那平时常吃的菜肴点了几样,初时觉得别有滋味,肚腹渐至半饱,却又体味出那一种腻来,于是就有些怀念家中朱厨子的清淡回味,心中暗生了一线烦躁缓缓逼将上来,将心挤得颇有些忐忑。或许吃完饭就该回去,扯个谎也许能圆转。她略提了嗓门叫了声:“小二!”这时忽然听见了一缕琴音。
那琴声走的是细而悲怆的调子,欲断还连之间,勾了人的心魄随其上下,正想挣脱间,却仍被它的一个小变化轻易攫取了去,简直是一种沦落之音,听出来的偏又是天高地远的景象。
她将窗略支起一道缝,去看外头那个扁而斜的天地,却看见两个异样打扮的人缓缓穿行在人群中。快七月的天气还未卸落的两顶毡帽,两身毛袄子为油渍浸染得分外斑驳,前面的老者脸上风霜积聚,手中捧着一个缺了口的粗瓷大碗,里面零星几颗锈迹斑斑的铜钱,后面的少年只十**年纪,一脸的污垢也未将他浓秀的眉眼遮没,手中持了一柄马头形状的弦器,悠长的调子正是从那抽出后渐至丰美,直将人的耳朵灌满。
两人在人群中携了琴音慢慢穿行,偶尔叮当一响,那老者便趴下地区朝人叩个首。他这样的动作也丝毫无损那少年的琴音连贯,天地玄黄、辽阔幽远之意徐徐行来继而连绵不绝。覃如意不禁嗟叹,若不出门,怎能听得这番悦耳撼心之乐。
老者逐渐行至饭庄前,左右略一顾盼,抬了脚往门内一探,谁知早被那小二觑见,一甩手将擦巾子往肩上一掼,叉了腰骂道:“我把你个黄土埋了半截的老东西,四处刨不着吃食便来爷咱这打秋风?扯了那小狗四处乱窜,拉的也不知是哪门子哀乐,在外头聒噪人也罢了,今儿个将你那狗脚在门内点点试试?怕不老大耳刮子将你扇出这莼川城去!”
那老者慌忙将脚缩回,拉了少年转身就走。少年虽不乐意,只是违拗不得,便将手中弦器拉得铿锵山响,峥嵘之意尽显。小二虽是不同乐理,见此模样也知这少年心中不忿,冷不丁一脚飞出,少年猝不及防,哎呀一声向前扑倒,手中器具却高高举起,显是怕将它摔坏了。那小二犹不解恨,还待上前补上两脚,却听一人沉声喝道:“住手!”
覃如意正自为那少年不平,忽然听到有人喝止,抬眼望去,见那人虬髯中托出一张枣红脸膛,身上衣衫甚是光鲜。他伸手取出一锭银子,足足二两有余,洪声道:“你这小二,一双鼠眼忒般势利,耳朵却不怎么灵光。这小兄弟的马头琴拉得如此奇绝,绝不至辱没了你饭庄。这般放恶刁难,这二两银子且与他们买个座儿,成也不成?且容他老少拉上几曲,若是无人打赏便罢了,要是有人喝彩,怕不和你托捧个人气?”
那小二犹犹豫豫正待将银子接过,脸上早挨了厚厚一掌。众人瞧时,却见小二身旁一个圆浑身材胖子正收回那只肉掌。只听得他嘿笑声未绝,匆忙将小二推过后自来拱手道:“原来是城西盐铺的傅二爷,且莫怪这小二眼皮子浅,没见过些许场面,还真就敢伸了爪子来接您的银子。您说的正是,贵客来了我粟香楼,那是请都请不到的美事,何敢劳您破费!”却屈了一个肥硕的身子来拉那少年,又将老少二人让至东边一处稍空旷些的角落,着人移来两把木椅,教他们自行弹唱。
老者也不推辞,只教那少年持琴端正身子坐了,自个儿却禀立起身,从随身褡裢里取出一副磨得精光的竹板,嗽了两声,再抬起头时候就放佛换了一副精神。只见他开口朗声道:“小老儿姓穆,异乡人士,携了弱孙四处流离未定,诚蒙各位爷怜贫惜老,让我二人进来这华贵地儿立足,此番无以为报,且拣那小老儿故乡流传甚广的曲子交由各位品上一品,若过得去,望各位爷不吝施舍点儿,要是听不得,也烦请各位起个哄儿,咱爷孙俩还算耳聪目明,说不得只能收拾了东西灰溜溜出门!”
覃如意见那老者言语可喜,也不急着走,余了一杯茶水在手中啜饮,只听得竹板噼啪两声,少年舒展猿臂,从轻至重将琴弓梭转,顿时便有一声悠远的弦声蜿蜒而来渐渐入耳,覃如意索性闭了眼听着那乐声,如同将整个身子缓缓熨过,人不由得懈下劲来,只觉得茶杯都握不住了,于是轻轻搁在桌上。
那老者却吐气聚声,细细渗进那一缕琴音中,逐渐如胶似漆,再细瞧时,他口唇微微开启,半晌未见开合换气,那哼声却一直不绝如缕,高低有致。覃如意略一凝神,已瞧出老者肚腹处微微起伏不定,将一股气息逼上喉头再行转折变化,厚重端凝间越发衬出那琴音的酸楚激越,覃如意忽觉泪积成滴,扑簌簌从面上滚落,一时察觉失态,伸手轻拭后四处打量,四周也有照旧吆五喝六大口酒肉的,也有同她这般凝神细听的,瞧到先时为那少年打抱不平的傅姓汉子时,却见他双眼微红,还未来得及寻思,那少年一支曲毕,老者已起身,托了一个乌黑发亮的筲箕上前讨赏,到那枣膛脸汉子时,特地屈下膝去,汉子忙一手托起道:“敢问二位是瓦刺人么?那小哥拉的可是朱色烈?”
那老者目光陡亮,问道:“不知爷从何得知?”
傅姓汉子叹声道:“去年约莫五月上下,有个瓦刺汉子来我铺中教习拳脚技艺。那汉子每日黄昏得闲时候,便常携了把马头琴,拉唱过各番曲子,其中便有这曲朱色烈,只是听来远不及这小哥娴熟。”那汉子边说便从怀中掏出块碎银,轻轻搁入筲箕。
却见老者低头道谢不迭,匆忙将银子收好,忽又抬头问道:“行走此处的瓦刺人不多,只怕还与我爷俩儿相熟,不知爷可晓得他名姓?”
那汉子略一寻思,“我们只呼作朝鲁,他来时便寡言少语,只要他拳脚了得,来历底细,哪去理会得?”
穆姓老者哦了一声,再番躬身答谢,又来四处巡转一遍,陆续收了些铜板角子。覃如意待他上得前来,也放了几个铜钱,却见那老者神色凝重,也未细看银钱多少,一躬身便掉转身子。
覃如意搁了杯盘,自觉那一曲毕,自个犹自心绪难平。匆匆付了饭钱,起身便出了这蜀香楼,走了几步,身上燥热已去,瞧那天色尚早,目光不由四处游移,这一打量却看见旁边僻静小巷里独立着一老妪,背倚巷壁双目紧闭,胸口只微微起伏,不禁移脚上去,行至跟前问道:“您家莫是哪不舒服?怎么歪在这风口?”
半晌却未见那老妪答话,若不是鼻下微有气息,覃如意直疑她已然昏厥,此时已到面前,不便就走,只得将她搀至蜀香楼,寻了个僻静位子坐了。伙计见了她回转,帮忙斟了盏凉茶送上。帮着胡乱灌了几口仍未见醒,正忙乱间,忽然听见那少年新拉一曲,开篇琴声高亢入云,覃如意正握了那老妪的手,只觉得手心一疼,似是被那老妪的尖利指甲扎了一下,低头摊开看时,自己手心隐隐现了一个红印,那双手却枯瘦骨立,指甲堪堪齐根,不见有长。再看那老妪时,只见她咳个不停,原来早已醒转,却不开口,边咳边盯住那拉琴的老少二人,使劲剜了几眼,这才掉转头来问道:“是你这丫头把我扶进来的?”覃如意听了丫头二字便觉愕然,还未答话,那老妪气忿道:“我从来便不喜欢这喧闹所在,你虽救了我,但也别想我谢你!”话毕轻轻推开她手,转身滑溜至极地从饭庄中挤了出去。
覃如意哭笑不得,和那伙计道了谢便行将出来,却见那老妇又靠在那巷壁原处,只是此时双目精光外露,紧盯了那粟香楼出口,覃如意不由一呆,那老妪却不理会,脸色神色未动分毫,显然瞧的并非自己,心下不禁有气,抬脚走了开去。
又转了两家书画摊儿,一个卖故旧古董的店子,眼见得金乌西坠,一颗活泼泼的心渐渐又收敛了。也许今日回去了,便再没了这份孤高脱略的胆量与兴致,教她敢这般独自一人自在闲走,只不过终究要回去。一想到此处,无端中生出来的那一点消沉之意便将人拖住了,终究转了身慢慢走开。
才到街西,却见先前饭庄中的傅姓汉子在前头昂首阔步而行,人群中甚是打眼。瞅得他出了西门而去,覃如意略一凝神,忽然见那携琴的老少低了头不作一声,也往西门行去,那柄马头弦器却藏裹不住,随了那少年行走的势头上下,好似活物一般。
覃如意忽而意动,这一日终归是率性妄为的一日,也不在乎再多一刻肆意。她只在后头远远跟了那老少,至于跟上做什么?是否要打探他二人落脚何处?甚至亲手将那马头琴拉上一拉?她未细想,也懒怠想,只是跟着,这一日索性来的花团锦簇,便又能消磨掉日后伴窗而立的多少无聊辰光。
渐渐人迹向稀,覃如意出了一身汗,也不觉得厌烦,只是奇怪那老少二人究竟要行往何处,跟了一阵,路上已难见一人,行踪也颇不易遮挡。她只能远远跟了,心下已然生疑,才从一棵树后探出头时,突然看到那老少二人之前数十丈处还有一人,正是那傅姓汉子,这才恍然而觉,方才只见这两人畏首畏尾,只怕也在追蹑此人。
少年忽然高声叫道:“兀那汉子,还不停下脚来!”老者却不出声,脚下微动间已滑开数步,和那少年呈了犄角之势将那汉子对住。
傅姓汉子回转身来,面色颇为讶异,“不知二位还有何指教?”
少年微晒道:“你先前说的朝鲁,可还在盐铺中?”
那汉子皱了皱眉头,“如何?二位可是与他有旧?若是有旧,我傅秋声大可为二位引荐,何必在后头鬼鬼祟祟跟我许久?”
覃如意暗暗点头,“原来这傅秋声颇为精细,早已察觉这老少二人在后,却不叫破,想必心中早有计较!”
凝神再看时,只见那老者呵呵一笑道:“傅兄弟不必介怀,我二人千里迢迢来此莼川城,原是有急事相询。何况我这副竹板中尚有一个天大的疑团,非朝鲁不能解,你既与他相熟,可有兴致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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