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篇 失散的谜语(1/2)
有四个人互相失散了,他们共同完成了一个感伤的过程。当我如此开始叙述的时候,我似乎一下子抓住了要害,故事的主题和基调同时鲜明地出现了,但实际上我对此毫无把握,“谜语”一词代表了我内心的迷惑和猜想。答案肯定存在,但我并不知道。
我不想说出事件发生的真实地点和人物的真实姓名。我们都用旅行打发漫长无聊的假期,又用别人的故事打发旅途中这个漫长无聊的夜晚,我们是彼此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最好不要用太多的真实来增加他人和自己的负担。
权且把那个地方叫做文香书院。它是坐落在城市边缘的一所高等学校,在我生活的城市,这样的学校数以百计。我从来没有从诸如此类的围墙里走出来,旅行只是对别处一番为时有限的探头探脑。
那四个人都是我的朋友。其中一位我想把她叫做殳柔,这是黑夜给我的灵感。“殳”是死去的意思,“柔”很女性,殳柔就很像她这个人了,美丽,说话做事有极端的倾向。她的动作神态常使我想起“致命”二字。如楠曾在我们一起喝酒作乐时半醉半醒地说,殳柔这样的人,男的如果不能百分之百地占有她,那只能百分之百地厌弃她。
如楠这个名字适合他。楠是一种缭绕着些许贵族气息并质地坚硬的树木,不管他内心是否真的具有楠木的气质,至少他乐于并且善于显示出这样的性情。我没有见过比他更会挑剔生活用品和异性伴侣的男性,苛刻并不知悔改。我想他经常生病,身体显得糟糕的原因有一部分在于他对人对己乃至对物的苛求。
殳柔和如楠差不多是同时结婚的。且用“一凡”和“一平”来称呼殳柔的丈夫和如楠的妻子。这两个人的共同特点是老成和平静,至光在我看来如此。平静的事物往往不可抗拒,像平静注视的目光、平静的转身离去……它们不是灼热的阳光或冰冷的飞雪,而是酷暑和严寒本身。
当时,没有人知道他们四人如何走进对方的生活。一凡、一平和我是当时我们班级中具有免试直升本系硕士生资格的人,我们都没有放弃。当我在文香书院的研究生楼安置好自己简朴的行装时,他们四人已是合法夫妻了。一凡和一平在同一天各自给我两包喜糖,他们脸上都有不事张扬的平静的微笑,红彤彤的喜糖在他们掌中散发出浓郁的快乐和幸福的气息,同时又显得平安宁静,犹如农家窗棂上的红色剪纸。从喜糖的包装看,它们像是买自同一家商店。
他们四人于某夜在文香书院茂密的大草坪上一起举行了简朴而富有浪漫气息的婚礼。天上星斗清亮高远,草地上有篝火、野花和吉它的低吟。我看见两对新人的身影在橙色的微光中相拥游走,心中浮起明亮的惊叹,他们看上去竟如此和谐。一平五官极其周正又极其平淡,她的气质脾性超然于她的容貌之外,飘荡在她的举止之间。如楠在她身边犹如一个得宠的小男孩,那无拘无束放纵的快乐令人忘却了他平日里和周围事物格格不人的种种别扭之处。如楠浑身都在诉说着自由和舒适。
殳柔茂盛的黑发在温柔的夜色中忽尔消隐,忽尔鲜明。她美艳的容颜灿若桃花地开放,仿佛一小片偷情的春天诡密而旺盛地在冰雪和夏夜之间辗转挣扎。
我看见一凡穿着和平时差不多的白衬衣和牛仔裤,脸上的笑容平静而敦厚。他手里握着一根鲜红的绸腰带,像跳红绸舞似的伴随着殳柔飞快的舞步,把腰带一洒。轻若浮絮的腰带在黑夜里像红红的流星画个弧线,绕过殳柔雪一样的身影又落在一凡手里,他在两秒钟里圈住了殳柔,轻轻把腰带一收。红腰带像魔法将殳柔系住,一凡熟练地在她腰间打了个蝴蝶结。霎时,妖魔鬼怪全不见了,殳柔停下变幻的舞步,沉静似雪,美貌如花。一凡一伸手,殳柔就听话地依人他的怀中,像一只温柔的白鸽。
草地上的人们欢呼起来,两对新人被簇拥着回到他们的小窝,也就是一凡和一平各自的宿舍。喧闹的草坪安然归人了夜的沉寂。
回想至此,我的记忆就打起了趔趄,变得踉踉跄跄了。美好的景象犹如海市蜃楼不可思议地从眼前消隐,记忆一步一步从胜景踏入泥土,我找不到过渡地带,也没有任何预兆。
一平住在我的隔壁,一凡住在对面另一幢楼里,我常看见如楠或殳柔在周末穿过楼下的草坪来这里与爱人相聚。我注意到他们,但开始的时候,我不常和他们接触。
和一平日常的零星交谈中我得知他们一时都没钱买房子,一平摇头叹息,平静地表达出她很深的无奈。
然而,大约在草地婚礼举行过半年左右,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局面:我的寝室居然在周末成了我们五个人经常聚会的玩乐场所。现在看来,殳柔和一凡、如楠和一平都不把他们一周一次的相聚看得珍贵一点、私秘一点,不去呆在自己的窝里,实在有点奇怪,这一点本身已透露出他们各自生活中的问题,但在当时,这情形似乎出现得十分自然。
第一次是一平和如楠在楼道里听见别人提起我在地摊上买来的一面铜镜,就一起跑来观赏。那面镜子是纯铜的,带着长长的把儿,把上雕着两条扭曲纠缠的龙。长而精细繁复的把端顶着圆圆的镜面,泛着月亮一样微黄的光晕。它把人像照得无比清澈而又朦胧模糊,仿佛光阴正醉意惺松地沉积在镜内镜外,令人在照镜时不免恍惚起来。我把它叫做“秦时明月”,引起一平和如楠的一致赞叹。
如楠对它一见倾心,捧在手中反复摩挲、把玩,宣称自己对古色古香的东西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迷恋。以后他每次来我这里总不忘将之抚弄一番。
殳柔和一凡是被如楠叫来的。他手持铜镜站在窗口大声喊殳柔,又喊一凡,对面窗户关着,橙色的灯光像新鲜的桔汁点点滴滴地从窗帘上渗出来,仿佛正散发着诱人的芬芳。
随着如楠的叫喊,橙色变得浓郁了许多,接着又一亮,窗户打开,芬芳满满地溢出来,殳柔和一凡勾肩搭背地出现在窗口前。
他们的窗帘是用宿舍区最常见的轧花平绒布做的,灯光下这种布显得太薄,半透明的,但殳柔在它里面又挂了一道白纱,这使得她家的窗口与众不同。我想这符合殳柔一贯的风格。
我以为殳柔定会对“秦时明月”爱不释手,没想到她只是跟一凡头靠头地一起一般地欣赏了一会儿,并没表现出多少兴奋。但他们放下镜子的时候,殳柔却侧过脸朝一凡一扬下巴,像撒娇般简洁地命令道:“给我卖一把。”一凡依然一派温厚,笑嘻嘻地抚弄了一下她的头,不置可否。我连忙说自己是在什么什么地方买到这镜子的,一凡朝我挥挥手:“人有我有,小孩脾气,她就这样。”殳柔轻轻打了他一下,没再说什么。
我们聚会的模式却就此形成了。如楠和一平先过来,然后总是如楠跑到窗口那儿,喊来殳柔和一凡。我们说说笑笑,有时喝酒听歌,有时打扑克牌,后来又玩如楠教大家的一种赌钱的游戏。一平起先嗅怪地说如楠工作后变得掉进钱眼里了,竟然想出来要赌博了,这不好。但这游戏充满悬念,殳柔一玩就两眼放光,欲罢不能,大家就玩开了。桌上的钱在你输我赢时呈几何级数递增,又刺激又诱人。殳柔总是赢,如楠总是输。如楠输得忧心如焚,他不想掩饰自己已经产生的对钱的强烈**。他说:“满世界滚的钞票,就是不知道怎么去把它赚进来。”他痛心地说那分明存在却不属于自己的财富,就像一个没落贵族念叨自己丧失了的肥沃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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