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无心快语(中)(1/2)
在强烈直射的夏日阳光里,我觉得心力交瘁,事实上,我什么也没干。皮鞋的掌子掉了,我既不换一双,也不去修。白白的塑料像裸露的骨头,极不合适地摩擦着地面,常常打滑,我就踉跄地走上几步。太阳太亮了,令人无处躲藏。我不想在大街上出乖露丑,又害怕一个人呆着。我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当虹打电话让我去她家时,我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虹和她的丈夫老乔住在一幢高层建筑的一个单元里。那房子既不是他们买的,也不是租的,据说是老乔的一个朋友的,虹和老乔却把它装修得十分考究。他们结婚那天,虹打了个电话给我,不是邀请我去参加婚礼,而是叫我别去。虹说她跟许多根本不认识的人在瑞金宾馆吃自助餐,闹哄哄的,可笑极了。虹让我择日单独去她的新房。当时我颇为她这种特别的心意感动。
我和虹在少年时代一度要好得形影不离,当时,在我的心里,除了武杰,虹几乎就是最重要的了。她功课好得吓死人,而我因为数学很糟糕,为了挽回面子,私下看了不少闲书,经常在外写些风花雪月的诗文,使虹将我引为她不可多得的知己。我们经常像两个小哲人一样在一起探讨一些如今看来大而无当的问题,比如人生的意义、艺术的价值、什么是真正的爱情等等。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常在夕阳斜照的教室里一起看《约翰·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那种充满高尚气息的朋友关系,使我们在一种天真的阅读自居心理中,夸大了彼此之间的友谊。
虽然这些美妙的时刻像风一样无法永驻,但共同的记忆无法成了我们之间的稳定剂,由此维系的某种情感,在我们成年后显得弥足珍贵。
虹自称大学毕业就一直走霉运。她功课好,却找不到好工作,这使她情绪消沉,说什么“幼有神童之誉,少怀大志,长而无闻,终乃与草木同朽”。她在一家做电脑生意的小公司混了半年便去了珠海,从此音讯寥寥,只偶尔寄张明信片,言己身处异乡,举目无亲,生活艰难。如此这般将近两年,她忽然携丈夫老乔回到了老家。
那时候,虹穿着松松垮垮的旧毛衣,趿拉着一双旧布鞋把我带到她借来的新房。那时候,武杰出国半年多了。
我在一段阴云密布的日子里悄悄哭了几回,并且在一张世界地图上伤感地画了一条又细又黑的线把密西西比和我居住的城市连起来。
渐渐的,这根线就变成一个绝妙的象征,向我提示武杰和我之间的一切已是多么的虚幻和脆弱。
我装得没事人一样,懵懵懂懂地捧着一大束鲜艳的玫瑰花随虹走进新房,秋天的太阳透过花纹美丽的纱窗洒在地板上。我和虹就坐在地板上,欣赏她的婚礼照片和结婚礼物。
那些黑白照片非常高雅漂亮,照片上的虹楚楚动人、含情脉脉地伏在老乔肩上、依在老乔怀中、凝视着老乔的脸。老乔的脸方中带圆,表情总像没来得及做好似的,似笑非笑,有点憨厚的样子。
虹懒散地趴在一只靠垫上。等我看完了照片,两个人猫在太阳光里,昏昏欲睡,虹就拍了我一下,忽然问我:“喂,你怎么不在武杰出国之前和他结婚?”我听了,半天答不上话。
我怎么能说明,武杰出国并不是去为他和我之间的未来添砖加瓦,而是去奔赴他自己心目中的远方?我怎么敢承认,武杰开始实施他的远行计划,实际上就是开始进行一种抛弃行动。
我至今仍记得他和我最后一次在t大附近的地下餐厅吃冰激凌时脸上那种苦恼之极的表情。他说,再这样下去,他好像就能看见自己的一生了,三十岁时的样子,四十岁时的样子,这简直令人无法忍受。他说这话时,眼睛不由自主地深深注视着我背后的某个地方。我回过头去,看见一个美貌惊人的长发少女,在餐厅尽头的一堆年轻人中轻笑。当时,我就心中晦暗地决定不去阻拦他了。
我想当时痛苦一定明显地堆在了我的脸上,使虹看我的眼神中带上了深深的怜悯之色。她无奈地摇摇头说:“你太老实了,真是老实到家了。不过我早看出来了,你们俩不是一路的,你弄不住他,真的,他太强了。”
我说是啊,武杰确实非常出色。
说这话时,我仿佛又看到了武杰,想到他总是穿着他的两个哥哥剩下的旧衣服的困窘的童年和少年,我的心中依然涌起一丝真实的柔情。
我掩饰地对虹说,上中学的时候他还给我做过一个木头的船模呢,你不知道做得多么精致,只要在船尾的一个槽槽里塞上一截蜡笔,船就会在水里开。
虹就笑起来,说,你真是个老好人哪!尽想别人的好处。不过人总是这样,总认为得不到的是最好的。
我依然掩饰地笑笑,不在脸上露出什么,但虹的话实际上深深刺痛了我,还有她眼中的怜悯之色,以致我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想再碰到她。
虽然如此,虹在结婚以后,却经常来找我。老乔总是不在家,虹总是不好好地去上班,她一个人的时候,就喜欢把我叫去。
起先,我自作多情地带了一些吃的玩的东西,以为虹想趁丈夫不在家时偷闲一乐。但虹根本没时间玩,她穿得乱七八糟,好像不耐烦似的让我随便找个地方坐下,便兀自团团转着做家务,擦桌扫地,洗菜做饭,最后总是给老乔熨衬衫。
“老乔每天都要换一件干净的衬衫,你看我替他洗替他烫都来不及。”
她一边说,一边一丝不苟地做,好像叫我来就是看她表演怎么熨男式衬衫似的。等一大套事情做完,她喘口气,就开始抱怨起来。
“你看看,这就叫给人家当老婆,这就叫结婚。刚结婚的时候老知还知道哄哄我,你看那只大绒狗,看见了吧?那时候我闹了几次,他就去给我买来了。现在倒好,老夫老妻了嘛,他还嫌我作。我跟你说他那个人其实俗气得一塌糊涂,一点不知道培养夫妻感情。过日子嘛,就是这么回事,他脑子里就是这么个简单的套套,唉,真可气,全世界就自己老婆最好打发,逢年过节他倒知道给自己公司里的女上司女秘书买花送礼哎,却想不到买花来关给我,你说气不气人?”
说着说着,虹就落寞起来,露出几分自怜自叹的神色,说,要不是当初在南边没地方住,没有人好依靠,真不会去嫁给老乔,实在是生活所迫。
我想虹大概是有点寂寞,所以叫我来家里坐坐,听她说说。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少年时代才华出众的好朋友落到眼前的地步,说实在的有点难过。我只好点头附合,同声叹息。常常是我一坐大半天,她一说一大套,不知不觉的天就黑了,虹就不由分说地留我吃晚饭,说老乔总是很晚才回来。
“他在外面花头花脑的事情是没有的。”虹不屑地说。
有一次,我们吃着饭,老乔忽然回来了。
老乔其实也不老,他穿得整齐洁净,胖墩墩的,结实方正,像块营业所将牌。见过我,他立刻客气地哈哈腰说:“听说过,听说过,虹常常提起你。”他看看饭桌,就抱歉说:“你看你看,菜也没有,怎么好意思?我下去买几个熟菜来。”虹就斜了他一眼,不耐烦道:“行了,我们哪里像你那帮子酒肉朋友,你自己嘴馋你就去买吧!”老乔再次抱歉地笑笑,洗洗手,坐下吃饭。虹又斜了他一眼,嘀咕说:“老是瞎起劲。”
老乔也不计较,一边吃,一边客气地同我搭话,说你有空常来玩啊,虹一个人在家里很厌气的,我看她交往的女朋友也不多,蛮苦恼的。
我想老乔倒是很会为虹着想,然而老乔话音未落,就被虹抢白了一顿:“老乔你这个人真不会讲话,人家也是要上班的,哪能总来陪我?我们是从小要好的,所以喜欢呆在一起,哪里像你那帮子朋友,全是生意人,混在一起互相利用,不讲感情。我们在一起是自己愿意,讲给你听你也不懂!”老乔嘿嘿笑笑,也不生气。
吃完了饭,虹收拾桌子洗了碗,老乔就笑嘻嘻地坐在少发上抽烟,说:“我们家虹很能干的,真的。”虹气得又横了他一眼。
我们坐在长沙发上说话,老乔就坐在远点的地方报纸。虹一边用眼睛瞟着老乔,一边叽叽咕咕地嘲笑他:还看报纸呢,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老乔看完报纸,又笑咪咪地走进来,说:“我买了张学友《吻别》纪念大碟,你们要不要听?”虹立刻叫起来:“不要听!这种低级的东西!”老乔伸个懒腰道:“不听就不听,这么好听的东西,不听是戆大!”
他又拿出几张纸,对着手机按按弄弄,不知在弄什么。虹压低声音,跟我说:“瞧他,浅薄得一塌糊涂。”
我一直没闹清老乔是干什么的,看着他活宝一样坐在那里任由虹笑他骂他,浑然不知,倒也觉得他蛮有趣。我就对虹说:“老乔人看起来不错的。”虹说:“哼,这叫是你在这里,当着别人的面,他装得好一点。”
在朦胧的灯光里,虹仿佛想起什么遥远的事,说:“刚开始恋爱的时候,老乔待我还真不错,他说,他一见我,就想娶我。”
我便说,那倒也是缘份哦。
虹听了,好像有点高兴,就说:“唉,想讨我做老婆的人又不是他一个,天知道我怎么偏偏嫆给他!”
这么一说,虹大概感觉不错,兴致好起来,就问我:“喂,武杰有消息吗?”
我只好黑着脸,坦白说刚开始的时候还写过信,现在信也没写了。
虹不禁叹息:“比起你来,我好像还幸运点呢。你交没交过别的男朋友?”
我只好沉默。想起大学毕业时有位喜欢我文章的老师在我的毕业留言册上写过句话:“爱美的女孩,拿悒郁涂遍了她的故事。”当时曾觉莫名其妙,现在看来简直像条箴言,使我抵头无语。我仿佛在暮色中看到老师那双深不可测又略含怜惜的眼睛。
马路上没有树荫,大伏天的太阳简直在咬我。我脚步疲软地穿过穿过一片无遮无挡的瓦砾场,来到虹的家里,看见虹坐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里,翻弄一堆乱七八糟的纸片,仿佛是在整理东西。
房中凌乱不堪。虹和老乔的大幅结婚照依然安置在临窗那个显眼的地方,同样显眼地蒙着一层浮灰。几乎所有的抽屉都拉开着,翻了个底朝天。地上横陈着一把枯萎的花枝和五颜六色的破碎的瓷片。虹漫不经心地说,花瓶是她和老乔吵架时砸碎的。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我几乎糊涂了,仿佛眼前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虹忽然笑了起来,说:“你真好玩,别那样站着好不好?你渴不渴?冰箱里有可乐,自己去拿吧。”
我就在杂物里蹒跚地走到冰箱那儿,拿出一罐可乐。当我拉开易拉罐时,那“嘭嗞”的声响几乎吓了我一跳。我手足无措,哆哆嗦嗦地喝掉半听可乐,看见虹又在笑。她掠开满头满脸汗湿的短发,埸我抬起疲惫的面孔。背对着光线,她的牙齿隐约发出细瓷一样的亮光。她调门轻快地说:“我要去澳大利亚了。”
是吗?真的吗?好,好啊。我尽管还有点哆嗦,却忽然“嘿嘿”地笑了起来,连连说,好啊,好啊,出去好,多好啊,哈哈哈!虹也跟羊我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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