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十年长梦⑨(2/2)
渐渐地,声音低了下来,学子们望向立在书舍门口,没穿校服,一头短发格格不入的苏袖月,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安静!”
教国学的老夫子气恼地捋了捋发白的长胡子,震喝住在座的学生们后,才似浑不在意般问立在门外的“少年”,“可是...新来者?”
“是,夫子。”苏袖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学子礼,就冲这位老夫子不像其他学子一样嚷嚷就她新来的,她也值得尊敬。
“未着校服?”老夫子又问。
“是,夫子。”苏袖月不打算辩白,什么山长还在气头上,不让监院发放,没穿就是没穿。
她此言一出,安静下来的学子们又热闹起来,麓山书院教规有云:未着校服者,不得入书室听讲。
这新来的,果然初生牛犊不怕虎。
麓山书院虽说是鱼龙混杂,纨绔子弟不在少数,倒没有一个不遵守校规的,学子们都很清楚,小过回家反省,大过休学,再过分就是退学了,任他们嚣张肆意,这样被遣送回去,朝中为官的长辈面子上也过不去。
因而麓山书院虽然名声在外,却并没出过什么大事,师资力量又是能与大楚国子监相抗衡的团队,历来也出了不少状元。或官拜丞相,或位居将军。
对,将军。
麓山书院是大楚唯一一座文武双·修的学院,就像莫十一之流,诸多出身武林世家的学子,并非是为了考新科文状元而来的。
他们更多的时间花在武试上,至于文试学习,只是为了通过武状元选拔最开始的测试要求。
而像云棠这样的,算是特例了。云家完全放羊管理,文武兼修,想走文试便文试,武试便武试,戍边将军对这唯一的小儿子没有什么望子成龙的要求,只要云棠平安喜乐一世就好。
慕容朔的话,很显然是要参加科举的。
可以说,这三人基本代表了麓山书院三种学子的状态,也勉强算得上是前瞻性人物。
哄闹声中,云棠阴阳怪气地咳了两下,声音渐渐息弱了些,但仍有人不卖这朝中一品大元唯一子嗣的面子。
却见莫十一与一向笑意温润的慕容朔也有所变化后,众人嘲弄的声音才算彻底停了下来。
老夫子洞悉一切,轻嘲一声,最后问苏袖月道:“迟到与否?”
“是,夫子。”苏袖月仍旧不卑不亢,连连三个“是,夫子。”,语气中肯,没有丝毫为自己推脱的意思。
老夫子的神色微微一变,道:“你认为,自己应该走进这教室吗?”
这该也不是,不该也不是啊,学子们又是一阵唏嘘,显然这老怪物给了新来的一道大难题。
若说该进,就没有丝毫认错之心,若说不该,就是对知识的不尊敬。岂不两难?
连慕容朔也不禁微微轻皱眉头,身后云棠一下凑上前,勾着莫十一的肩问他道:“慕容大哥,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莫十一习惯性地抖开少年搭在肩膀上的爪子,漫不经心转着桌案上的毛笔道:“反正要是我啊,就啥话也不说,找个地方睡一觉,下午那堂经义课再来上。”
“哈哈...唔,”云棠正乐着,慕容朔一个眼神瞥过去,还没等他自己止住,莫十一就反手遮住了他的嘴,“小棠儿,听他说。”
他望向前方,苏袖月正欲开口。连慕容朔都难得的从书面上抬起了头,琥珀色的眸子定定望着前方。
“夫子...”苏袖月仍是有礼的鞠了一躬。
“请讲。”老夫子向来是人敬他一尺,他敬人一丈,态度缓和了许多,甚至隐隐期待着这个少年的答案。
苏袖月微微一笑,“学生斗胆,还请夫子莫要见怪。”
她话落,径直走向窗口,向云棠他们那片走去。
取出怀中掰了一口的烧饼,苏袖月扔向错愕的圆脸少年,“云棠是吗?谢谢你的饼,可以的话,校服外衫脱下来。”
“干什么?”云棠双手护在胸前,稚嫩的脸孔一下通红。
“江湖救急。”苏袖月眨了眨左眼,校规不可犯,但没有说,必须是自己的校服才能进教室吧。
今日学子们没有安排骑射课,都是一身纯白的长衫里衣,外罩墨色纱质轻衫,脱一件也未为不可。
奈何云棠实在没明白苏袖月眨眼的意思,他僵在那里,等着她说清楚,在少年的思维里,还没有想过这样投机取巧的办法。
“呆子。”苏袖月撑在窗框上,正欲不管不顾伸手去扯,眼前忽然递过一件松松折好的外衫,“苏弟,不谢。”
少年的脸孔笑意皎洁,琥珀色的眸子定定望着她,仿佛眼前人是那般特别。
“哼。”苏袖月轻蔑一笑,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慕容朔长了双看谁都有情的眼睛,她可不会傻到以为自己在他眼中与其他人不一样。
“阿朔,他好像不领情呢。”挨着窗台的莫十一耸了耸肩,他望着苏袖月走向前的身影,调侃同桌的好友道。
“无所谓啊。”少年眸光淡淡,又投入面前厚重的书籍中,他一身只剩白色长衫,干净得像未染世俗的贵家公子。
莫十一见怪不怪,他收回目光扯了扯身后还在懵圈的少年,见没反应,又拿过云棠手中的一半烧饼放到嘴里轻嚼,惬意闲适。
大家各司其职,恐怕只有慕容朔自己心底清楚,他有多在意。
有多在意苏袖月无所谓的态度。
少年一向不喜被人亲近,第一次借出去的外衫,竟被嫌弃到如此。他盯着书面上密密麻麻的字,平时得心应手的课业变得那样烦心。
绕是如此,面上仍不动声色,外人看来,慕容朔依旧“众人皆醉他独醒”般精研学术,实际上,少年的心,早被那道微哑的嗓音勾走。
书室前方,规规矩矩穿好外衫的苏袖月整理一番后,踏了进来。虽无心多想,她还是察觉到了少年外衫上清冽的皂角香,敛一敛心绪,她郑重朝老夫子开口,“学生苏袖月,见过夫子,请夫子见谅迟到一事。”
“苏袖月?是有些小聪明。”夫子点点头,为她懂得跳出格局,寻找有利格局这一点动容。
“那么,迟到如何算?”他问。
“当然该罚,只是学生以为,剥夺学生听课权利这样的惩罚,太严重了。”苏袖月认认真真讨价还价。
书室内的学子不免齐齐朝她看来,这样的说话方式,他们还是第一次见,连老夫子这样见惯大风大浪的人也觉得新奇。
他有意放过,又带着考验,“那么...抄书百遍,何如?”
苏袖月从善如流,“那真是罚得太轻了。”
“嘶...”底下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百遍呐,这是作死啊!
苏袖月却不这样认为,她本就不熟悉古籍,给个激励自己的机会去勤能补拙,边抄边学,并不会觉得乏累。
何况,夫子并没有规定只抄一本,也没有规定时限,这已是宽容。
她的小九九,老夫子一眼就明了,他允了苏袖月进来,狡黠一笑:“那个问题,休想推脱。”
苏袖月一怔,停住向空桌位走去的脚步,老夫子的意思自然是问她自己,让她来说,该不该走近这教室,略一沉吟,她不慌不忙地转过身。
身后的云棠却是急了,眼看着新同桌要到手了,又好像一溜烟飞走了,他无比苦恼地向前伸出两只手,点了点慕容朔的肩头,交头接耳道:“慕容大哥,给个答案吧,我记下来传给他。”
此话一出,神游的莫十一也不由偏过头望着慕容朔,却见温雅的少年真切一笑,眉宇间风光霁月:“阿棠,你小看他了。”
“是嘛?”莫十一正儿八经地挑了挑眉,这言外之意就是新来的了不起咯。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他也不禁凝神竖耳,等着苏袖月的答案。
“回夫子,要分开答。”
立在学子中的“少年”轻勾唇角,有条有理道:“若为先生,不该,若为学识,该。”
她言尽于此,众人却明白了个中意思,果然...新来的不是个省油的灯,显而易见,苏袖月这番话很巧妙,哪个也不得罪。
站在老夫子的角度,她承认自己迟到打断了老师的授课,此为不该,站在求学的角度,无论如何,知识没有早晚,迟到了尽可能弥补,这是该。
“很好,请坐。”老夫子又捋了捋他长长的花白胡子,兴致勃勃地讲起书来。
人这一生,最可贵的,就是对知识的珍惜。
可偏偏,有许多叫也叫不醒的人,他的讲台下,坐着多少看似清醒,却在沉睡的学子呢?
老夫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哪怕有一个人在听,自己也要倾尽全力教授。
苏袖月哪里知道,被山长老头嫌弃得要死的自己,竟机缘巧合得了这前任太傅,辞官隐退至此的老夫子青眼。
她仍旧往前走,正要越过慕容朔到云棠身边坐下时,没有一点点征兆,“沉迷于书籍”的少年猛地站起,旁若无人地挪东西。
在莫十一和云棠呆愣地注视下,慕容朔搬完最后一样东西,理所当然道:“阿棠,换一下。”
“为、为什么?”
“为你大头鬼。”莫十一敲了云棠的脑壳一下,跟自己坐还委屈他了不成,阿朔弄这一出,肯定有他自己的原因,或许是想杀杀新来的身上的锐气,或许是想跟她一较高下。
反正,他爱跟谁坐跟谁坐。
莫十一还真说对了,慕容朔就是没有理由,他难得孩子气地把自己东西越界放到桌案另一边。
意思很明确:你苏袖月不是让我离你远一点吗?我偏不。
“好了,好了。”讲台上的老夫子无奈一笑,这些个娃娃,瞧瞧,真是精力旺盛。
他不置可否,任由他们折腾,反正在老夫子看来,苏袖月和慕容朔坐一起,相互督促,相互进步再好不过了。
他摇摇头,一节课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去了,钟声准时敲起,学子们顿时如打了鸡血般,提起书包往山门奔去。
今日是月中,按照校规,每月月中都是麓山书院和祈愿寺的休沐时间,这一日,寺里会有盛大的斋戒,各式各样的素食摆满大殿,供僧人食用,他们这些学子也有幸共浴佛恩,这才纷纷出山门向隔壁赶去。
当然,也有一小部分是为了趁着监院放行的这段时间下山去喝花酒。
一时间,书院里的人走得所剩无几,连云棠和莫十一都下山了。
苏袖月仍旧坐在靠窗的座位,有些惆怅。
惆怅又懊悔。
当时找座位那会,她就不该被慕容朔突然的举动吓到,忙不迭往里坐,现在倒好,挨着窗卡在里面,出去还得这边上的慕容大爷放行。
也许是憋屈,也许是苦闷,苏袖月只觉心口一阵阵犯恶心,肚子也有些不舒服,也不像是饿的。
她正想去解决宿舍的事,顺便看看身体的情况,身边迟迟不走的少年忽然说道:
“跟我一间房,现在去搬。”
苏袖月望向窗外,“哎呀,今天的太阳真好啊。”
“搬不搬?”慕容朔阴恻恻道。
“哎呀,......搬。”
搬、搬、搬。
日近中天,位于学院西侧的宿舍人影寥寥,不时传来几声磕碰的声音。
苏袖月瞪了一眼坐在摇椅上,惬意打着折扇的少年,咬咬牙,又用自己的小胳膊小腿搬运起来。
“快点儿,苏弟。”慕容朔丝毫没有愧疚之心,他琥珀色的眸子从折扇下望过去,倒像真的体贴她。
“天热,快搬完歇一会。”
“如果耽搁了的话,下午经义课又会迟到的。”
“谢谢啊。”苏袖月没好气地接了句,如果她还能腾出一只手,一定要抠了这家伙那双眼珠。
天生一双含情目,人却薄情至此,若他真是任务目标无异,她前路一定艰难。这样一想,同室而居反而更好,只要她小心谨慎些。
又来来回回几次,苏袖月利落地收拾完,抹去额头的汗水后,不自觉掐着腰,在书舍时她就觉得不舒服了,腹部又酸又涨...
不会是?
糟了,她猛地合紧房门,打算紧急处理,去茅房的话指不定会碰到其他人,不处理又会有露馅的危险,她隐约已觉得后面有些濡湿...
门外少年的敲打声越来越重,苏袖月不再迟疑,飞快换过后,正要把“罪证”收起来时,门忽然开了。
“苏弟,做什么呢?偷偷摸摸的。”慕容朔把玩着手心的铁丝,这门栓在里面,他可费了好一会功夫才打开。
卧槽,这大爷怎么什么都会?苏袖月心里只剩这一个念头,她死死把换下的衣物藏在身后,连大气也不敢出。
不怕被慕容大爷发现,就怕大爷有文化啊,慕容朔看这样子是见多识广没错了,她哄一哄,说什么受伤是绝对不管用的。
怎么办?苏袖月第一次如此为难,难道只能...直接杀了他?
可卿瑾的任务怎么办?
两难之际,那该死的少年音又响起,平时有如天籁的声音就像是催命符,随着慕容朔一步一步走近,越来越危险。
“苏弟,藏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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