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9章(2/2)
云鬟道:“是为大人秉公断案。”
鄜州县闻听,怒极反笑,“嗤”地一声:“我做了这快两年的官儿,今日才知道,我这官儿是需要别人教着做的,一个毛丫头,也敢来我跟前儿指手画脚了,可是觉着本县不会责罚你么?”
陈叔跟青玫见云鬟来到,都是惊喜之余,又捏着担心,如今听鄜州县声气儿不好,双双着急起来,才要出声,却给云鬟以眼神止住。
却听云鬟静静说道:“毕竟大人所审之案,我也参与其中,做个人证又有何不可?”
鄜州县双眸眯起,盯了云鬟半晌,道:“既如此,那你跟本县明白说来,昨晚上究竟发生何事?”
云鬟道:“此事事关重大,性命攸关,还请大人屏退无干人等,我才能说知。”
青玫听见“性命攸关”四个字,泪落更急:若当着众人的面儿说出被谢二强迫等情,以后她自然再无活路。
鄜州县闻听,却越发哂笑:“果是孩童言语,当真荒谬!可知自古以来公堂审案,便没有关起门来问话的道理。”
云鬟不慌不忙道:“那大人可听说过——‘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常,法度制度,各因其宜’这一句话?”
鄜州县本满脸不屑,忽地听云鬟说了这句,便微微色变,拧眉看她。
而就在云鬟说罢,门边儿的白四爷忽地微震,任浮生并未察觉,只自顾自低低嘀咕道:“‘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这句话哪里听过,如何有些耳熟……”
且说堂上,鄜州县原本并不把云鬟放在眼里,猛然听见这句,暗然心惊。
仔细定睛再看,却见眼前的女孩子气度从容,竟毫无任何羞怯忸怩之态,——这样年纪的孩童,若说认得些字,会几句诗词,倒是常有的事儿,然而张口便能说出这一句来,却叫人无法等闲视之……
鄜州县端详不语、若有所思的当儿,老程察觉有些不妙,便道:“大人,不过是个毛丫头罢了,竟敢在大人跟前撒野,满口不经之谈,岂不是藐视公堂么?有这样的主子,才能教导出那样破格无耻的奴才……”
鄜州县被他一句点醒,回了回神,又看向云鬟,却见她仍从从容容地站在跟前儿……鄜州县许云鬟当堂回话,已是破例,如何还能当着众人的面儿向这孩童服软?为官的体面何存?
因此鄜州县咬了咬牙,冷道:“够了,本县面前,容不得你如此放肆……要如何断案,也轮不到你们置喙,看在你年纪尚小的份上,便不予追究,你且退下罢!”
云鬟眉头一蹙,却仍站着不动。
鄜州县莫名心乱,挥手示意公差将她带下,谁知秦晨在旁,从见云鬟露面开始,就极怕她吃亏的,此刻听了县官喝令,他便先抢上前来。
秦晨半蹲地上,握住云鬟的肩头,低声道:“凤哥儿,大人自有定夺……这儿不是好耍的,我带你出去。”
云鬟不言语,只是低着头,秦晨叹了声,握住她的小手,起身拉着她往外而行。
云鬟跟着他走了两三步,眼看要出大堂了,她的目光所及,望着前头高高地门槛,就在这一刻,云鬟忽然停了步子,口中轻轻地说道:“古有羊角哀舍命全交,我难道不能为君一死?”
此刻大堂内外,寂静非常,故而云鬟的声音虽然不高,可是里里外外,却都听见了,只不过多半人不懂而已。
秦晨也是莫名,他低头看向云鬟,见她不肯往前走,秦晨不便勉强,只以为她仍有些执拗,正要好生再劝她两句,却听得身后大堂上,鄜州县道:“你、你说什么?”
秦晨一愣,便回头看去,却见在明镜高悬之下,海水扬波之前,鄜州知县睁大双眸,死死地望着云鬟,满脸不信。
云鬟慢慢回过身来,同鄜州县两个人目光相对,却并不回答。
鄜州县喉头几动,双手撑着几案,竟缓缓站起身来,双眸仍牢牢地盯着云鬟:“你方才……说什么?”声音竟有些虚颤。
秦晨读书不多,更加不明白那一句究竟何意,只当云鬟说错了话、触怒了大人而已。
秦晨却极清楚鄜州县的脾性,当下心中叫苦,正要替云鬟遮掩过去,不料云鬟直视鄜州县,微微昂首,重又清清楚楚、不疾不徐地说道:“古有羊角哀舍命全交,我难道不能为君一死?”
孩童脆生生的声音,在大堂内外隐隐回荡,每个人都听得极清楚,但却无人能解其意,就连博学如白四爷,也仅仅知道“羊角哀舍命全交”的典故,却也难懂此句话的内情。
只有鄜州县令目眦欲裂,骇然如白日见鬼,无人知晓——他袍袖底下的双手已经无法自控地抖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县官竟从长桌后踉跄转了出来,直奔向云鬟!
然而纵看她曾经历过的,一路而来,崔云鬟已经习惯了的,竟只是“失去”二字。
幼时的母亲,陪伴的青玫,再往后……不堪回首的种种。云鬟只是逼着自己去“不想”,竭力去适应罢了。
不然,又能如何?
她尽量避免想起那一层层的伤痛,并尽量不去理会身遭发生的种种,不纠缠,不参与,自然便减少许多不必要的记忆。
季陶然曾说她“人淡如菊”,赵黼曾恨她“波澜无起”。
而云鬟自诩“心若止水”,喜怒哀乐极少外露,落在人眼里,竟似木讷愚拙一般。
只想不到,那一生,竟仍是走至令她忍无可忍的地步。
今夜,在青玫的注视之下,云鬟闭着双眸,看似睡着,实则心中一刻不停。
当在柳树下睁开双眸那刻,自是不免意外,但也仅只是意外。
她任由青玫把自己抱起,任由她领自己回到了素贤山庄……见到了陈叔,乳母……那些逝去的人,一一出现在眼前,就像是一个带着笑意的美梦,可意识之中却隐隐预料到,这梦虽美,却注定短暂。
她早看破老天的伎俩,看似给了她一颗极甜美而诱人的糖,吞下之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无尽的苦涩。
然而除了面对之外,她并无其他选择。
因此云鬟三分淡然地看着一切重又发生,就如同……如同前世苦闷之时的自个儿,实在受不得之时,便让自己回想昔日那些快活的时刻,因为不忘的天赋,每当回想,便如同“重生”了般,身心皆沉浸在那股永远鲜活的喜悦自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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