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弃墨澄清(2/2)
激动在他的指尖颤颤悠悠,仿佛那匣盖在开启时也变得摇摇晃晃。
配合墨锭的形状,牛舌形的锦地卧囊中,墨锭墨色如漆,乌黑发亮,质地细腻,致密硬实。墨面上两条雕龙蟠绕墨体,墨额饰朵云,云纹下阴文隶书“御香”,墨之一面左下方阴文楷书出处,饰纹、题识皆施金、蓝、朱彩,雍容华贵。此墨造型浑厚,龙纹形态及雕刻中浑圆的刀法无不展现制墨工艺的精湛。墨匣金玉其外,墨锭精粹其内,实用与美观结合,可谓珠联璧合,凸显匠巧工心。
皇上酷爱书画,喜好书法,见此美匣,目过精墨,难怪他要失神,难怪他要落魄?
留恋不止但还是一狠心合上墨匣,皇上颓然靠向椅背,忧伤地闭上双目,痛苦地长叹一气。
“皇上,入夜天寒,吴公公伤痕累累,又跪了这些长的时候,再下去怕是支撑不住。”虽说摸不清前因后果,但依着对他的了解,我开始慢慢解疑。
“吴良辅该死,朕恨不得把他五马分尸。”说是五马分尸,可他的口气不是咬牙切齿,而是莫可奈何,他分明不想置吴良辅死地。
“皇上已经严惩吴公公,相信他日后不会再犯,吴公公向来办事都不劳皇上费心,就饶他一命吧!”
“你都不了解原委就一味替吴良辅求情,你呀,就是奴才们的活菩萨。”
“皇上这话可是折煞妾妃,只不过妾妃胆小,见不得这些,偏皇上又宣妾妃过来见着,饶不饶皇上心里有数,妾妃可不敢再开口。”
之前一听小碌子说皇上责打吴良辅,我便纳闷难解,方才见了这极品好墨,再看皇上那副爱恨交织的委屈,我便明白吴良辅扔给了皇上一个烫手山芋。
此墨的制作完全按照贡墨标准而造,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征贡始于唐代,历朝历代从未间断,按照前明旧制,每年也都会有定期入贡,但皇上念着大清根基未稳,民穷国空,征贡未免劳民伤财,所以能免则免,重在恢复生产,稳定人心。
此墨选在元旦后进献,当是积极响应皇上新年不受贺礼的谕令,贡墨通常会署有进呈者名款,有的还署有墨工名款,由于不能当作贡墨违抗圣令,所以此墨只留下墨的出处,至于具体原由,相信吴良辅会好言口述。
最关键也是最可怕的一点,那就是皇上不可能拒绝这块墨锭,一瞬间就能让他欣喜若狂,情难自已,想必吴良辅也是算定了这一点,才会不顾一切替人挨了这一顿。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到了皇上这里,依然有用,这块墨锭显然是身负重任,谁说臣子就不敢缚住皇上的手脚,皆是七情六欲的人,就怕有所爱、有所好。
什么人给皇上进献墨锭,我不需要知道,我只是觉察出,如果说皇上斗智斗勇胜过崇尚武力的粗莽宗亲,不动声色慢慢收拢兵权,那么面对内腹九曲十八弯的臣子,他可是要小心了,论年龄,论经历,论世故,玩心眼,玩阴谋,玩奸诈,他真的需要千锤百炼。
待皇上睁开双眼时,我已经悄悄收拾好地面,桌面也都整理干净,原先的物件我特意都摆到一旁,与墨匣保持相当距离,它被我孤零零地排斥在原地,我并没有认可它成为我收拾的对象。
一摞奏折放在他跟前,和风细雨请示他,“皇上,再不批阅这些折子,今晚怕是要熬到深夜都难休息。那个······”双目移向墨匣,撤回,若无其事,“晾一晾,无妨,太烫手,妾妃可不敢碰。”
***
翻身,慵懒睁眼,发现只是自己躺在床上,他是什么时候起身我竟没有察觉,昨晚夜半时分才入睡,此时天将明未明,他去了哪里?
步出里间,就见只着寝衣的他站在墨匣跟前,一动不动。给他取来外袍,帮他披上,从他身后抱住他,脸贴紧他后背,轻声感慨:“皇上当真是爱极了此墨,也没能好好休息。”
握紧我的双手,他怅然而叹:“论及书法,笔法与墨法本就互为依存,相得益彰,笔情墨趣,可见书画的神采取自于墨。这块墨锭不止是烫了朕的手,朕的心也被烫糊了。”
回过身牵着我的手往里间而去,靠坐床榻上,迷乱纷纷在他眼眸,我默不作声陪着他直至该起身上朝。
龙袍穿着完毕,他准备去乾清门早朝听政,“任在,”把任公公唤近跟前,“传朕的口谕,吴良辅胆敢违禁参与官员私宴,暂停内监总管一职,罚俸半年,朕念着他这些年勤心敬业,已是对他宽待,再出现类似情况,朕必定严惩不赦。”
新年伊始,皇上就下旨严行禁革各衙门大小官员私交私宴及庆贺馈送,如仍前违禁私相交结、庆贺升迁、馈送杯币及无端设宴献酬、假馆陈乐、长夜酣歌者,科道官即行指实纠察、从重治罪。如科道官徇情容隐、不行纠参,一并治罪。
昨晚我才在皇上跟前说了两句好话,皇上就以我的慈悯为由让人送吴良辅回去,他呀,难不成宣我过来乾清宫就是为了这个吗?说不准早想开口饶了吴良辅,就是没个合适的人站出来让他大发慈悲。
他虽没有告知我进献墨锭的是哪位大学士,可还是略微提了提吴良辅的陈述:这位大学士因为经常陪皇上赏画评字,深知皇上的喜好,年前特意为皇上准备了这块贡墨。谁知新年皇上下旨不受任何贺礼,这位官员不知该如何是好?无论墨匣还是墨锭,皆飞龙盘旋,除了皇上能用,谁敢用?他岂敢私藏,否则便是大逆不道。由此他请吴良辅到其府上,央求吴良辅送呈皇上,所以虽是贡墨的标准,但却没有进献者或墨工的名字,只求皇上喜欢,用着高兴便是。
吴良辅一再表明,自己不曾吃一口宴席,也未曾收一点好处,只是觉得皇上喜爱文墨,定会喜欢此墨,便拿上墨锭匆匆而回,照实禀报皇上,并且进呈御前。
皇上对此墨一见钟情,但一想到此墨的来由皆是踏着他的禁令一路而来,便气愤难耐。皇上对吴良辅的话将信将疑,但他不想要吴良辅的命,下令鞭打吴良辅,罚吴良辅跪在乾清宫门前,就是为了震慑官员,当然也包括下午皇上故意召见的那位大学士。只不过皇上对墨锭的事只字未提,只商议国事,而现在吴良辅受罚的罪名被皇上拟定出,相信官员们会更加谨小慎微。
“任在,”任公公依旧恭恭敬敬俯首皇上跟前听从指令,“这段时间你暂时兼任内监总管,选个合适的人听你差遣。”
“另外,”他话说着,一步步走到墨匣前,手指柔和地抚向墨匣,又轻缓地打开墨匣,双目立刻就掉了进去,久久都拔不出来。
不得已提醒他上朝时间已到,他“啪”地一声狠狠合上墨匣,神色决断,话语决绝,“任在,销毁此墨锭,朕不需要。”
言毕,他大步流星而去,可他“销毁墨锭”的命令却惊得我目瞪口呆、不知所出。
请访问最新地址www.83k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