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六十九终局(2/2)
太上皇似乎无意清理朝廷,但当年随废帝“起事”的几个家族,譬如秘密奉命暗算了汝南王的南安郡王,以及从犯柳家等,少不得被秋后算账,抄斩流放。
荣府还来不及庆幸自己躲过一劫,旋即便被安了个勾结假皇子、意图混淆沾污皇室血脉的罪名,将一位娘娘两位老爷枷系入牢。又将荣府上下圈禁,大门贴了封条,不得进出。
宫里来拿人时,贾母恰好站在正堂前,对着前朝穆王爷手书的匾额默默祷祝,祈求这些昔年恩宠荣光能惠及后人。
忽闻惊讯,顿时吓得委顿于地,再扶却扶不起来,请了大夫来看,说是惊吓过度,下坐时闪了椎骨,瘫了再没法站起来。
待凶神恶煞的官差剥去贾赦、贾政的官袍,系上枷栲,又讹了一大笔银子离开后,大房二房均是哭声震天。邢夫人捧着贾赦被剥下的乌帽官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骂二房连累了他们。
王夫人正觉春风得意,苦尽甘来,忽被一脚踹下了云端,丈夫女儿俱都出事,心里的苦更胜旁人十分。
正是焦头烂额、一腔怒火没处发作之际,忽听邢夫人骂得不堪,顿时将火气全泄到了邢夫人头上,指着她的鼻子骂道:“破落户出来的填房继室,少在我面前装大头蒜!论根究底,都是你家老爷妨的!你没听说他出生时头下脚上,差点害得老太太没命?!古人说这种人生而为妖!老太太留他一命养到今天,当官承爵的已是大恩大德,你还有什么脸来骂娘?!”
头脑发热,王夫人一时忘了贾赦是自己的大伯,不禁将心里话统统说了出来。
她所说的生而为妖,却是晓得这事后无意在宝玉面前带出口风,宝玉脱口说《左传》有郑伯克段于鄢之事,那位郑庄公出生时亦是先出头再脚,差点害死了母亲,所以他母亲非常讨厌他,说了许多不堪之语,偏爱小儿子。
王夫人当时假意喝止了宝玉,斥他小孩子胡言乱语,实则悄悄将这事记在心底。暗道既有这段典故,日后时机成熟,把爵位从大房处抢过来时,也是一个值得说道之处。
却没想到,她夺爵之计尚未实施,荣府便将被人连根抄了。皮之不存,毛将附焉?既无荣府,又哪儿来的爵位?
算计落空的王夫人伤心失望之下,不由自主将心里话喊了出来。
邢夫人听罢,也顾不得撕扯骂自己是填房破落户的仇,径自撞开门抢到贾母榻前,连声问道:“老太太,老二媳妇说的可是真的?我们老爷出生时胎位不正,所以您厌憎了他这些年?”
贾母正伏在枕间默默流泪,哀怜自己怎么在这节骨眼上瘫了,又盘算着可以请哪位至交去说说项,好歹免去这场大灾。
两个媳妇儿在外厢争吵已是心烦,不意邢夫人还要跑进房来逼问,遂心烦意乱道:“是又如何?这当口说这些有的没的做甚,是能让太上皇收回旨意,还是能救了你们老爷回来?别厮扯这些,寻思点有用的才是正经!你不是有个弟弟,虽不成器,却认得不少三流九教的人,快找他打听打听,谁同太上皇近来信用的那几位大人有来往!”
见她根本不当一回事,只顾催着自己办事,邢夫人不禁气得全身发抖,尖声说道:“原来你意是为这个冷落了他几十年!终归我们老爷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便是恨他差点要了你的命,可那也不是他有意的!谁家生孩子没个三灾六难的?为何偏偏你这么狠心?平时对我们冷言冷语,连个笑都难得见。当着外人又抱怨说老爷如何如何,唬得我们战战兢兢。敢情是为了这个!你既偏疼那小的,就疼到底罢!如今出了事也只管找他,不要找我们!横竖我们只是连坐,你那小的才是正经惹事的!”
说罢,邢夫人摔门去了。贾母的话倒是提醒了她,那不成材的弟弟惯爱在市井厮混,消息到底比深宅内院灵通,指不定还真能打听出条门路来。
贾母不意低眉顺眼了十几年的绵羊突然造反,顿时气得肝疼。本待说要请家法治这媳妇不教之罪,但目下风雨飘摇之际,阖府上下人心惶惶,等闲的事儿都支使不动下人,更何况这个?
少不得暂且忍了这口气,谋算半日,忽又叫道:“老二媳妇,快进来!想法儿给你王家送个信,至亲有难,他们该帮一把的!你怎么连这点都想不到!”
王夫人哭道:“媳妇何尝没有想过来?但家里正门偏门,但凡能进出的都给封住了,还有官差把守,实在是出不去啊!”
贾母道:“这却不妨,咱们家整整占了一条巷子,那些官兵守守前门也罢了,偏处可守不过来。等入夜了找个可靠小厮翻出墙去,把信带到王家便是。”
王夫人听着有理,赶紧写下信封好,又合计了半天人选,预备天一黑就着人送去娘家求助。
得了这条生路,虽不知将来,尚在忐忑,却已能教贾母心内稍安。这一安定,才发觉有一事不对:“东府那边,珍儿、尤氏几个怎么没过来同我们一起想办法?难道官府连进出两边宅子的门都封了?”
王夫人也不知就里,说着连忙派人去看。半晌回来,传回的消息却将二人气个半死:“老太太、二夫人,东府那边并未发事。隔着墙根,还能听见那边在唱戏呢。”
“什么!”贾母一手拍在炕上,反倒被金镯子咯得手腕疼,“咱们有难,他们还在那儿看笑话?!找个人往墙那儿爬过去,让珍儿那浑小子过来见我!”
王夫人小声提醒道:“老太太,那边只怕是珍儿他爹的话管用。哪怕是贾蔷也比珍儿顶用些。”
“你能请得动他们?”贾母冷冷道。
“媳妇也就是白说一声。”王夫人垂头不再言语,任凭贾母打发了人过去。
过得许久,派去的人孤零零回来,丧着脸回道:“老太太,珍大爷说,原是在吃酒看戏没听见这边的动静。既知原委,本该过来问安的。但打听得官兵已封了荣府,却是不便过来,让小人给带句话儿:老太太和府里的爷们儿、女眷只管安心,珍大爷会去打听消息的。”
听罢,王夫人说道:“有珍儿帮忙打听,倒还好些。”
贾母却是一口啐了过去:“刚才官兵来时,那架势简直是要抄家,他们岂有没听见的!还装模作样地扯谎!再者,荣宁二府向来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何我们荣府遭了秧,他们宁府还能置之事外?这事儿指不定就和他们有关!你信他能为你打听?做梦吧!”
王夫人本就没甚才干,此时更是六神无主,闻言再度慌张道:“那该如何是好?”
“你再写封给史家的信,我说你写。完了差人借宁府的道,和你那封一起,分头送出去。我就不信,都是四大家族,他们还能隔岸看干架不成!”贾母咬牙切齿地说道。
王夫人本以为是求助信,没想到贾母格外小心,还摒退了左右,才低声念出内容。
听清她的意思,王夫人提笔的手不觉一颤,一团墨汁顿时染脏了纸面:“老太太,这……”
“他们做初一,就别怪我们做十五。”贾母冷冷道,“照我说的写。”
宁府。
贾珍并无贾母以为的那般惬意,而是满面不安地在贾敬面前打转,赔笑说道:“父亲,您老既认识宫里那位谢内相,不如……请他帮忙说个项如何?荣府这把火烧大了,难保咱们家也……”
自太上皇摄政以来,谢公公的地位亦随之水涨船高。虽无内相之名,其权力却比之更甚,于是被人私下敬称一声内相。
贾敬老神在在地握着烟杆吐圈,根本不理会儿子的话:“勾结假皇子是何等罪名,岂是轻易能洗脱的?我们宁府本是置身事外,难道你想自个儿往火炕里跳么?”
贾珍不过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听说保不准会殃及自身后,顿时不吭声了。
贾蔷坐在一旁,却是若有所思:这场风波,贾政、贾母、凤姐三个是逃不出他掌心的。至于其他算计过他却没造成损害的人,如王夫人等,是睁只眼闭只眼放一马,还是认真追究到底?
正裁夺不定间,忽然瞥见长阳在外头窗格下冲他招手,他立即走出去:“怎么?”
“那边有人偷爬过来,被小人堵个正着,搜出两封信来,分别是送给王家、史家的。”说着,长阳将信递了过来。
贾蔷知道肯定是求助的事儿,但保险起见,还是拆开看了一看。不想才扫了几眼,忽然大笑起来:“好好好,好个贾老太太,不愧是荣府的主心骨,居然想到这招祸水东引。授意史家翻宁府的旧账,要把当年我父亲藏匿并娶汝南王府侍女为妻之事抖落出来。”
外人不知,他却知道这场震荡朝野的风波正是汝南王遗孤紫英,与谢公公联手布局,最终由太上皇收官。
如今朝中正在清理废帝旧臣,太上皇一时还顾不上紫英,暂未提及汝南王之冤,但迟早是要将他认回皇室的。如果史家照贾母之言行事,结果必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贾蔷越想越是好笑,认出这笔迹是王夫人的,之前偶然生出的那一两分慈悲心顿时消湮干净。
将重新信封好,他交给长阳:“仍旧交给那人送过去,就说你本想禀报主子知道,但一时不忍又改了主意,只当没看见他出府。”
“好的,爷。”
站在原地,贾蔷负手而立,但笑不语。贾政不足为考,自有官府收拾他。当初他还在想要怎么解决了贾母与凤姐。但现在看来,自己或许都不必出手——若史家为抢功,依言检举,事发后一定恨死了贾母,绝对轻饶不了荣府之人。就这么看着他们自个儿往坑里跳,倒也省事。
贾蔷正作拔剑四顾心茫然状感慨时,忽然,一朵淡香四溢的桂弹在自己衣襟上。顺着来势抬头一看,多日未见的紫英赫然坐在墙头。
“是你。”
“是我。”紫英纵身一跃,翩然落至他面前:“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声,你放心,宁府不会有事。”
“多谢。”尘埃落定,贾蔷不再担心贾敬会不会有差池。兼之报仇在望,长久以来积郁在心头的戾气消散许多。这让他连带着看紫英也顺眼了不少,不再像之前那么退避三舍。
紫英似乎也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的转变,忽然说道:“入冬后你随我去山庄小住一阵,如何?看看上次我逮到的那个小东西,我觉得它很像你。”
“……这个以后再说。我……”贾蔷犹豫片刻,怎么也按不下好奇心。又想现在再不说,以后也许再没机会了,终是脱口问道:“你将来会继位吗?”
紫英不意他竟会问这个问题。对视片刻,突然露齿一笑,俊美无俦:“原来北静王那里,是你下的手。”
“是。我知道的大概比表面上多一点,所以,我真是很好奇……”贾蔷觉得这明显是板上钉钉的事,但若不得个准话,却难捺那份好奇心。加上觉得紫英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便说道:“那个位子是你该得的。”
闻言,紫英却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那个意思。”
贾蔷一愣:“那你做这些是为了——”
“讨一个公道,为我的父亲母亲,为我家上下老小一百三十二口人,也为了我自己。”紫英凝视着他的眼睛,静静说道。
那一瞬间,贾蔷在他的眼里看见了自己。同样的决心,同样的锋芒,同样的不顾一切,不畏生死。
只为一个公道!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贾蔷忽然明白了,为何自己之前觉得他是个麻烦,却又一直犹犹豫豫舍不得断干净。
茫茫浮世,遇见知己不易。
相信紫英也是这么看自己。
他忍不住抱了抱紫英,像对最好的哥们儿那样,用力拍打着他的背脊,像是告诉他,也像是告诉自己:“你做到了。”
他没有看见,紫英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眸光微沉,反手环拥住他:“嗯。”
片刻之后,两人坐在贾蔷房里,就着贾敬差人送来的螃蟹,一边喝酒一边闲聊。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紫英反问道:“你呢?”
“我想去远方看看。”贾蔷视线落到书桌上,那里有他找人买来的海志图。肖东魏当日说谎讹他,却给了他一条新思路。前世他曾听有船队的商人说过,出了海到了那些比县城还小的小国,财主就跟土皇帝似的,逍遥快活。
他不稀罕什么土皇帝,但他中意逍遥二字。
见他眼神充满憧憬,紫英心内暗暗有了决断,嘴上却只是说道:“不错,男儿志在四方——酒快冷了,喝酒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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