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死结（2/2）

赵芸娘起身，目送赵期昌离去。</p>

老仆跟在赵期昌背后，打量赵期昌侧脸，见他目不斜视，心中也是一叹三房的老爷有志气。这宅院虽说不上多大，但也精巧错落有致，靠着酒楼赵副千户也算是卫里混的比较好的中级军官家族，不比寻常士绅差多少。</p>

菜市街对面不远，就是张百户的肉店。</p>

赵期昌寻到后院卤制猪下水的张大郎，说及来意，当即被张大郎拉到厢房，倒茶。</p>

饮一口浓茶，赵期昌扭头对提笔写信的张大郎道：“大兄，这人穷了连鬼也怕。今日登门过去，人家连碗白水都不给咱施舍。”</p>

张大郎左手握着木纸镇，右手提笔写着一个个缺胳膊少腿的简体字，别稀奇，简体字从秦朝就有了，起初是工匠省事所用，叫做手头字，是底层人用的。一朝一代简化几个十几个，到了此时也就简化的差不多了，只是上不了台面罢了。</p>

摇头晃脑感受着自己相思之情，将憋出来的一行字写完，蘸墨时张大郎才说：“狗眼不识人罢了，咱赵兄弟的骨气、本事，卫里知晓的谁不伸个大拇指？这次又有劳赵兄弟了，改日咱去北极观里，寻赵兄弟吃酒。”</p>

赵期昌端着竹筒茶碗又饮一口摇头：“酒就算了，再过十来天咱酿的酒便能下来。带上半斤羊杂，就好。”</p>

张大郎点着头，吹干墨迹叠起来递给赵期昌，双目一瞪：“不准偷看！”</p>

“世上哪有叔父看侄女侄女婿相思情书的？”</p>

反瞪一眼，赵期昌将信收入袖囊里，扭头看向书柜：“忙你的去吧，咱看看书就走。”</p>

“世上也无给侄女递书信的叔父。”</p>

挖苦一句，张大郎往腰间系着油兮兮的围裙临走道：“明年县试，你不试试？”</p>

赵期昌已翻开一本书，抬头道：“去什么去？参考的那三十几文钱，也是钱。”</p>

他是军户，军籍堪合都没下来，算是黑户，怎么可能参与到县试里去？</p>

而且他已经毁容，纵使有成绩，也不好过面试那一关。</p>

张大郎讨了个没趣，也没什么好说的，都是一起玩到大的朋友，细致处没必要再说。</p>

赵期昌看着手里张家二郎誊抄的书，摇摇头放回原处。封面上写的是《经注卷七》，里面满篇都是‘灯草和尚’字眼，也难为了正值青春期的张二郎。</p>

又抽出一本书，刚翻开就看到了‘未央生’三字，满篇尽是‘数百抽’‘两千余抽’等等字眼，右眉挑挑吐一口气，赵期昌将这册塞回原处。</p>

第三本书，赵期昌彻底无言，还是这类书，主角竟然是个寡妇，叔嫂类的，看来张二郎的思想很成问题，估计张屠户当举人、乃至是进士老子的梦要破灭了。</p>

干脆换了个位置，这才抽出一本能看的书，他也松了一口气坐回原位饮茶，看书。</p>

看到一半时，放学归来的张二郎一袭素色打底青黑色耐脏的对襟衣，头戴网巾背着书箱进来，见了赵期昌脸色微变，神色阴郁：“三郎，寻到住处了？”</p>

“嗯，在城北北极观，老仙长厚道慈善，给我兄弟三一条活路。二兄今日似乎……神色不好？”</p>

赵期昌合上书，给张二郎递过去。</p>

张二郎低头一看封面，松一口气笑道：“入秋以来四时不正，偶有不适也分属正常。三郎喜爱兵书，改日咱去武学为三郎誊抄几册回来。”</p>

说着，目光打量着赵期昌。张百户也识几个字，但也只是识字而已，有空闲喜欢与街上闲汉东拉西扯也懒得看书；张大郎更是不成器，连个童生县试都过不去，看到书宁愿吃鞭子也不愿坐到那里装模作样。</p>

可赵期昌在张二郎看来就是怪胎，明明是个穷措大，还看什么书？看了也不见得能考个童生回来，免了徭役。</p>

而且赵期昌要科考，有一个死结摆在面前。</p>

参加县试虽然普遍来说，只要本人屡历清白，父祖没掺合什么犯禁乱法的事情，那就可以。交了报考费用，抱着桌椅板凳去县衙门考试就对了。</p>

民户需要地方保甲出具保书，军户则由卫里出具。</p>

赵期昌的死结就在这里，军户可以参考，大明占五分之一人口的军户，拿走了近半的进士份额，可见军户的考试能力。</p>

可赵期昌要参考就要有军籍堪合，可他一旦有军籍堪合就是小旗。有了制官职位，就不能去参考。除非五郎代替他袭职，他以军余即军户余丁的身份来参考。</p>

例如现在的张百户一家，世袭六品百户，张百户顶着军职，张家大郎、二郎就是军余。张大郎在袭职前不能取得童生功名，那这辈子也就科考无望了。</p>

这也是张二郎的压力之所在，一旦张大郎取得童生功名，卫里也会帮忙，比如让他张二郎来袭职，从此子子孙孙成为贱役。</p>

有这种压力，所以张二郎早早通过了县试。</p>

对于民户来说，取得童生功名也就是本人终身免除徭役，可以穿儒服青衫；但对军户子弟来说，竞争不过其他兄弟，这辈子要倒霉不说，子孙会跟着倒霉。</p>

这也是军户家庭多出考霸的根本原因所在，压力大自然动力也大。</p>

在张二郎的目光下，赵期昌瞥一眼书架某处，笑道：“人之本性罢了，无须在意。再者，助人乃快乐之本。那就有劳张家二兄了，小弟先行拜谢一番。”</p>

张二郎眼皮子颤了颤，僵笑道：“成人之美这类善举，想来人皆有之？”</p>

“然也。”</p>

赵期昌笑的欢快，这买卖真划算，白拿几本书。</p>